猫先生的点心铺子

是我的刀子不够快,还是他家的墙皮不够甜?

【巍澜】三尸境(一)

又名《傻鸟》。

根据巍粉的自我修养,沈巍是不可能有台词的。

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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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间酒楼前停下一匹快马,马上跳下个精神的汉子,身高腿长,巴掌宽的腰带勒着细腰一乍,肩头披着皮甲,停着一只极神俊的雄鹰。

  老板娘心里如吹过春风,桃花绽开三两朵,扭着腰肢迎客:“客人打尖还是住店?马要刷么?鹰……”说着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下那油光水滑的鹰羽。雄鹰转过头来,一双眸子里盛满了冰冷的杀意。

  老板娘哆嗦了一下,收手退了半步,讪讪笑道:“这、这鹰……吃啥?”

  汉子安抚地拍了拍鹰爪,对老板娘露齿一笑。他生得俊,唇红齿白,偏留着一点微髭,不笑时像个少年,笑起来眼角堆起一点细纹,就显得成熟又可靠:“打尖,吃完就走。马喂一喂,不用刷,给我这老伙计来只鸡解馋。”

  汉子自点了一桌酒肉,又将鸡撕了一块一块喂那鹰。那鹰也灵性,蹲在他肩头,有肉抛来,张口吞了,并不争抢,也不搅扰旁人。先前怕鹰伤人躲去角落的客人们都忍不住近前围观,啧啧称奇。直看着那汉子自家一口,鹰一口,吃了一整只鸡。

  却听着一个轻浮的男子声音道:“你这鹰多少钱卖?”

  汉子懒洋洋抬眼看过去,只见一个浑身锦缎的青年,长得倒也周正,只一双三角眼凶光外露。身后二十多号彪形大汉一字排开,将酒楼挤得满满当当。

  围观的客人倒吸一口冷气,皆偷偷溜走,老板娘在人群里努力踮起脚来给那汉子使着眼色。

  这纨绔子乃是本地李知县家的衙内,最爱架鹰驱狗纵马行猎的,凡是神鹰骏马猛犬,但是看见就必要弄到手,不知为此逼出多少人命,又有个知县爹偏护着,当真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老板娘见多了惨案,生怕这汉子倔起来,吃了亏,又不敢出声,只望他能看懂眼色,暂服个软。

  汉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鹰托在腕上,冲那李衙内笑道:“公子好眼力!我这鹰,连鹿都曾捉过,狼都曾斗过,千金也不能换啊。”

  李衙内眼中贪色更盛,手在身后朝打手们招一招,还没开口,却听那汉子接着道:“只是我穷困潦倒,漂泊无定,这老伙计跟着我也吃苦了。公子既加青眼,二百银是不能少的。”

  李衙内从鼻子里嗤了声:“二百银?我看你是发梦!”

  汉子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好商量嘛。”

  李衙内见他肯卖,倒也不必勒逼,那些打手们也不上前了,只松松围着不教他跑。

  两人讨价还价一番,最后百二十两银成交,李衙内付过南北通兑的有余钱庄银票,又替那汉子结了酒钱,捧着神鹰兴高采烈走了。看那方向,立时就要出城射猎一番。

  

  李衙内带着人呼啦啦走了,汉子不紧不慢坐回去继续吃喝。

  老板娘凑到桌前,将他酒杯一把夺过:“你还喝得下!”

  汉子抬头看了看老板娘,嗤地一笑:“钱都付了,凭啥不能喝?”

  老板娘恨恨咬了咬唇:“李衙内不是良善人,仗着他老子,动手能要人命。你那鹰一看就养得野了,落他手里怎有个好?万一稍有不逊,眨眼就是个死。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汉子默了会儿,慢慢笑道:“这话说的。拼命打眼色叫我服软的也是你,埋怨我心硬的也是你。既然知道李衙内草菅人命,他带着这么多人围我一个,我不卖,不是擎等着送死么?难道被他打一顿再卖,得来的银子比较香?”

  看着老板娘薄怒微红的脸颊,再加一把猛料:“鹰再好,是个畜生,哪及得上自己的命值钱。”

  眼前水花一晃,兜头被泼了一脸酒水。

  老板娘将酒杯重重一顿:“店小招呼不了大神,俩山字摞一块儿您请吧!”

  一顿兵荒马乱,汉子连着他的马被扔出了酒楼,怀里被扔了一包干粮,并李衙内帮付酒钱的半角银子。

  老板娘恨恨地回了柜台里,拖出算盘打得噼啪响。初见时心里绽开的三两朵桃花飘零落下,碾入泥里。

  盘账盘到下晌,才见多了一张银票,用半角撕下的衣襟裹了,衣襟上蘸着酱汁潦草写了几个字:“出去躲两天。”

  

  李衙内驱马出城,往城外游猎了小半天,开始也担心那新得的鹰不服管,谁料那鹰极神勇,又听话,指哪打哪,一个多时辰就抓了两只兔子一只野羊并一头鹿。李衙内心花怒放,亲自将鹰托在腕上,威风凛凛纵马回城。

  离城五里路,远远看着一人一马拦在前方。此时已薄有暮色,只瞧得出那人一身黑衣,包头蒙面,似是个劫道的。

  以一人劫二十多人,端得是好胆色!

  李衙内都乐了,挥挥马鞭叫打手们去收拾,立时分了七八人驱马上前。

  远远的只见那拦路汉子稳稳当当坐在马上,一条长鞭如臂使指,专抽马耳。七八个人还没形成合围之势,就被惊马掀落一地,哀嚎声响彻旷野。

  李衙内大怒,狂吼着催身边的人再上,这次手下不敢小觑,点出了十几人上前,刚驰出三尺之地,就听那蒙面汉子长长一声呼哨,李衙内腕上的鹰腾空而起,一爪抠进他右眼窝子,抓着人扔下马鞍。马受了惊,嘶叫一声奔跑起来,李衙内半截身子落在马下,脚还套在马鞍蹬子里,被马拖着狂奔,高高低低地惨叫。打手们顾不得抓鹰,疯了般追着衙内的马跑着救人。

  那鹰则展翅高飞,一头扑入汉子那边的战局,配合着长鞭连抓带啄,一盏茶的功夫又将十几人摔在马下。

  汉子抬手接了鹰,打马掉头,向着城外野林子一溜烟跑了。

  

  老板娘正指挥着伙计下门板,忽听一阵喧哗,有人看着李衙内满身血被抬回了城,眼见是进气少出气多,二十来个打手伤残了一多半。老板娘心里一悸,隔着袖袋摩挲着那张银票,当机立断将伙计们放了假,自收拾了东西往乡下投奔亲戚去了。

  后来果然听说李知县发了怒,衙差拎着汉子的通缉令将县城犁了三四遍。有间酒楼因是交易场所,被算作同伙查封了,衙差没捉到人,只将酒楼打砸一通算完。

  老板娘提心吊胆又躲了些时日,忽然听说李知县丢了官印,恰逢御史巡城,当场拿下撤职查办了。又清理诉讼,放出狱中冤枉的罪囚,又将酒楼解封。老板娘这才松一口气,回城继续做起生意,清点之前被打砸抄查的损失,恰与那汉子留下的银票相合。

  “神了。”老板娘合起账本,托着腮发呆,心里的桃花又蠢蠢欲动,可惜此后再也不曾见过那个牵马擎鹰的汉子。

  

  她倒不知,那汉子此刻正在城外三十里地野山上栖身,笨手笨脚地在火上烤着一只兔子。马在树边吃草,鹰却立在枝杈上等喂。

  兔子外皮有些焦了,汉子撕了一块尝尝,苦得直翻白眼,自嘲道:“赵云澜啊赵云澜,早年啥玩意闭着眼吃不下去,这就受不了了?都让媳妇惯的你!”

  那鹰抖了抖翅膀,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也不知是应和,还是嘲讽。

  这卖了鹰又截胡,连着买主都送了西的汉子自然便是赵云澜了。实不相瞒,赵令主还曾往那李知县家里蹲着,等领着阴差勾衙内的魂儿,谁料这地界儿不讲阴间基本法,那衙内自己咽了气,然后就没然后了。

  赵云澜还想等个阴差,打听打听斩魂使的消息呢!

  赵令主一怒之下将李知县的官印顺走,又附了李大人欺上瞒下贪赃枉法事迹数桩,一并递去御史案头,彻底给买家来了个断根。

  

  自己烤的兔子,哭着也要吃完,赵云澜强招了那鹰下来和自己分。吃完了,将鹰往怀中一揣,鹰小心收了爪子趴卧在他膝上,老赵就把手插进它肚子下的绒毛里取暖,偏又不老实,摸来摸去。鹰有些窘迫地挣扎了两下想逃开。

  “打你刚孵出来,就睡老子被窝,小时候天天把你捧手里,也没见怎么着,咋还学会害羞了?别是让人换了吧。”赵云澜勒着鹰不叫动,口气里充满不可思议。

  那鸟僵了僵,不敢再挣,由着他胡乱摩挲,直将一身油光水滑的羽毛都给撸呛了。

  赵云澜心里好笑。

  往上数几辈子,他还真养过一只鹰,是落下窝的幼雏,捡回去养到大,极通灵性。可再通灵性,那也就是个扁毛畜生,哪里会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更别提这份儿聪明默契了。碰上那恃强逼买的,赵云澜就卖,它就乖乖跟着买家走,寻空儿挣断链子再自己飞回来。当然,先前几位买主没横到李衙内的份儿上,倒还保住一条命。

  赵云澜一路靠着卖鸟挣下老大的家业——骑着的马,耍着的鞭,还有怀里揣着的一把银叶子银票子。  

  想到此处,塞鹰肚皮下的手又不老实地动了动。欣赏着那鹰害羞狼狈的劲儿,赵云澜想,这芯子里要不是沈巍,他老赵的姓倒过来写!

  何况今日又见了那老板娘……  

  老板娘是哪一世的情缘来着?

  仿佛也是个俏寡妇,自己支撑一处酒楼,救过重伤的赵云澜。老赵在酒楼住了两年,打跑过上门勒索的混混,吓走过意图轻薄的纨绔。青年男女经年相处,互生情愫,赵侠客身陷温柔乡,老板娘留客入幕帏。  

  但他赵云澜终究是侠客浪子,安生不半年,依然要往刀光剑影里讨生活。老板娘断发断情,撵了他出门。此后至死,再未相见。

  可今日里她笑脸迎客,偶然侧了侧脸,眉长入鬓,眼角斜飞,竟有一分沈巍的风情。

  

  赵云澜一手搂着鹰,一手自怀里摸出个瓷瓶,投入一点细细荧光。那是老板娘泼酒逐客后,自她发梢上落下来的,魂魄碎片。

  “识得这个么?”赵云澜问鹰。

  鹰歪着头打量半晌,不感兴趣地扭开脸去,将头拱进赵云澜颈窝里,冰冷尖锐的喙蹭过脖颈,带起一片细粟。

  行吧。这傻鸟,连自己的魂魄碎片都不识得了。

  赵云澜收起瓷瓶抱着他的鹰发愁。

  他不知道沈巍出了什么事,正如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出现的,又该怎样打破。

  

  ………………………………………………………………………………

  往前数十天,赵云澜往总部里去做年终述职,排队等着召见的功夫接了林静的电话。

  林静声嘶力竭,音都劈了:“中央公园假山旁!沈老师晕过去了!”

  不在众目睽睽下瞬移,已经用光了老赵最后的理智。

  赵处长借口去卫生间再也没有回来,特调处年终述职开了天窗,直接导致特调处“处改局”延迟了一年,许多年后,总部里还流传着某赵姓处长冲冠尿遁为蓝颜的传说。

  

  这些,赵云澜已经顾不上了。

  他撕开空间,凭空出现在林静身旁时,入眼便是面色苍白、无知无觉的沈巍。

  赵云澜从林静怀里接过人来,一手抖开了请神符——沈巍躯壳犹在,魂魄却已不见了。

  请神符在掌心无声无息地自燃起来,一张、两张、三张……赵云澜的脸色也被火光映得发黄。

  他终于停下徒劳的试探,转头去问林静:“出了什么事?”

  

  林静很懵。

  林静很慌。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清早特调处接了报案,中心公园的假山上突然出现了个将近一人高的洞。有早起锻炼的老头好奇往过凑,被洞里的冷风一抽,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众人不知他有什么毛病,不敢上去扶——幸好如此,这次的伤亡不算惨重。

  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找了公园管理人员,还有人报了警。管理人员拉了个警戒条拦住围观人群,救护车开到假山外围,医护人员扛着担架往过冲,蹲下去检查患者病情的大夫和紧跟其后拎着仪器的护士一头栽倒不省人事,抬担架的俩实习生让及时赶到的警察给拖住了,逃过一劫。

  开始猜测是毒气泄漏,将无关人员全部疏散,警 员带了防毒面具上去救人,结果也被放倒了。空气没有问题,辐射没有增强,但那个山洞周围一米以内就像画了个圈,谁进谁倒。

  负责案子的警官姓杨,负责过龙大命案,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毛了,当机立断请求特调处支援。

  赵云澜在总部排队等汇报呢,恰好沈巍放了假,正在处里给赵领导整理办公室,听了汪徵报信,拔腿就要去现场。特调处的规矩,出外勤不能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是跺跺脚天地都哆嗦的斩魂使,林静还是死乞白赖跟上去了。

  林静想来,自己跟着的是特调处最大的挂,这趟行动也就跟着看个热闹,谁料沈教授绕假山走了一圈,眉头皱得能夹苍蝇。

  沈巍的结论也是一样,这些人的魂魄丢了。可无论林静招魂,还是斩魂使叫来过往鬼差问询,都没有这几个生魂的影踪,只能先把人搬出来,送去医院维持生命体征。

  沈巍在山洞前站了十分钟,突然回身在林静额心画了道安神符:“我进去看看。自己小心些。”

  然后他就下定决心般弯腰往洞里钻。刚踏进一只脚,人就软软倒了下去。

  林静“卧槽”了一声,冲进去将人接住,刚一靠近山洞,就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撕扯着灵魂,仿佛要将魂魄从腔子里拽出去。额心一热,安神符光芒大作,将吸力抵消了些许,林静趁机拖着沈巍狂奔而出,一直跑出两米外,心里一阵阵后怕,摸出手机来呼哧带喘地召请领导。

  

  中心公园已经清空,大门外拉起了警戒线,偌大的公园里此刻只有三个人,一个昏着,两个醒着。

  赵云澜看了看臂弯里的沈巍,合着眼,抿着唇,仿佛只是睡了。第几次了?他这么安安静静躺在怀里?

  赵云澜歪过头去,贴着沈巍胸膛听了听。沈巍从镇魂灯里重生,身躯和魂魄都和以前有些不同,就是此刻不知魂飞何处,胸口还传来若有若无的心跳声。

  赵云澜亲了亲怀里的人,脱了外套给他裹上,扶靠在假山石旁,站起来卷了卷袖子:“你守着他,我去看看。”

  

  山洞有点矮,赵云澜低了头才钻进去,洞里极黑,幽深曲折,只有前方遥遥有一点亮光。赵云澜低头走了许久,崎岖处甚至要匍匐爬行,终于那点亮光越来越大,乃是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赵云澜从洞口跃出去,只见群山莽莽,荒无人烟。再回头,身后的洞口已然不见。

  

  赵云澜“啧”了一声,戟指书符,指尖空荡荡的,无论是昆仑山圣的神力,还是往日驱使符咒的法力,都不知所踪。

  赵云澜挑挑眉,往兜里摸了摸,果不其然,兜里的枪不见了,镇魂令也不在身上,甚至为了年终汇报特意穿齐整的一身制服也变成了粗布短打。

  再上下搜检一过,身无分文,手无寸铁。

  赵云澜:“……”

  

  赵云澜顶着大日头在山里走。山势陡峭,依稀来过,不是作为赵云澜的时候来过,是五千年轮回的记忆长河中浮光掠影的一幕。

  终于在走过一片峡谷,看到一处小树林时,视野和记忆终于对上了榫,他好像在这里……收过一群小弟?

  忽然喊杀声大作,二十几条汉子冲出树林,各执锄头镰刀,将他团团围住。

  赵云澜看着这群面黄肌瘦破衣烂衫的劫道人,忍不住仰天长叹。随即伸手握住一柄挥来的锄头,振腕一抖,夺在手中,锄柄向那人胃上一撞,撞得他踉跄着退出战圈呕吐起来;锄头勾住另一人脚踝往前一送,这人踉跄着扑上了同伴,手里镰刀险些收割了对方性命;末了双手横持锄头,上剃下滚,左打右翦,耍起了棍法。

  只要赵云澜想,能把个锄头玩成十七八种兵器,三分钟后,满场只剩他一个人站着了。

  历史重演实在无趣,赵云澜拄着锄头百无聊赖地问:“服不服?”

  汉子们挣扎着爬起来,齐声大喊:“大哥!”

  

  赵云澜被拱卫着回了山寨,也就是土匪窝。说是土匪,不过是群因战乱流落此处的贫民,当年赵云澜统管了这群人,收拾了几个刺儿头,剩下的拢吧拢吧,带着去参军了。都是血性汉子,能打回故土,谁乐意缩在山沟里呢?可边关统军的那位瞧不上这支乌合之众,扔在最艰难之处直面蛮族,待到战毕,兄弟们十不存一。

  赵云澜摸不清这世界究竟是什么路数,可让他再带着弟兄们无谓的死一回,他不忍心。

  赵云澜坐在山寨瞭望台上,把玩着鞭稍发呆。自从来了此方世界,莫说昆仑山圣的神力调动不来,便是做赵云澜时学的那些术法也使不出了,画张符空有其形而无效力,点起香也招不来阴差鬼将。只剩无数轮回里练就的功夫还在,还有一身敢叫板天地的胆气未扔。鞭子是这两天新制的,上好的小牛皮精工细作,手感韧性都不错,虽然没有镇魂鞭变化随心圆转如意,勉强也称得上得心应手。

  他已归神位,按说除非再来一波盘古遗留的芥子世界,断不能把山圣限制至如此地步,除非这里不是芥子……联想到沈巍和几名路人的失魂状态,他应该也是魂魄离体,入了一处幻境。幻境依主人心意运转,需得寻到境主,再破解他心中执念。或者简单粗暴一点,直接寻到境心,拆了这幻境。

  可入境至今,赵云澜倒越来越犹疑了,熟悉的山寨,熟悉的弟兄,这幻境竟仿佛不是旁人的,而是他自己的。但……自己心里还有什么执念?沈巍并那几个被卷入的路人又在哪里呢?

  若说他的执念……

  山寨选址不错,建在一处山坳,越过这片山头,就是蛮族腹地,他这群兄弟们人少而精,不擅长正面对敌,却胜在灵活机动。如果能带着他们挣出别一条生路……

  

  空中突然传来嘹亮的鹰唳,一只神俊的雄鹰从半空扑下。赵云澜手中鞭子一抖,又按捺住,试探着抬起一只手臂,那鹰盘旋一圈,稳稳落在他臂上,脑袋往老赵颈子里拱了拱,十分亲昵。

  赵云澜伸手摸了摸雄鹰油光水滑的头颈,心中盛满不可思议。当年他也有这么一只鹰,还是雏鸟时从鸟窝里摔下地,被他捡回去养大,神俊又黏人。可这时候,他应该还没捡着这鸟吧?

  瞭望台下有人汉子扯着嗓子叫:“大哥!饭熟了!”

  赵云澜对晚饭有些意兴阑珊。他如今的情况有点怪,没到能辟谷的地步,却也不是很需要吃喝,对山寨里简陋的口粮很有些看不上,又不想扫了兄弟们的好意。

  那汉子看见赵云澜臂上的鹰,咧开嘴笑了:“大鹰回来了?猎着什么好吃的没?”

  赵云澜挑眉问道:“你识得它?”

  “多新鲜。”汉子撇撇嘴,“捡着它的时候,毛都没长齐,还不是全山寨的人一起掏虫子才养大的。”

  说着便想伸手去摸摸大鹰光滑的翅尖,挨了一翅膀后笑呵呵的收了手,“小气。长大就不理人了。”

  赵云澜眯了眯眼。

  他扛着鹰去用饭,果然人人都与鹰是老相识。

  赵云澜身在此间,不知时间流速,但与山寨众人相见至今,事事都还拘在当年的框子里,唯有这鹰,竟是脱出了此间因果,承接了山寨众人心里独一份的久远时光之前的记忆。在幻境里,总有这样一些特别的人或物,承载着幻境的机枢。

  赵云澜不动声色把自己的干粮掰一半,像前世那样抛起来喂他的鹰。

  

  这天夜里,赵云澜便将大鹰留在自己床头,盘着腿同它商量。

  “我不欲他们在山寨蹉跎,也不想他们打家劫舍,想来想去,唯有带着他们去投军,将从前的家乡夺回来。但此时投军,没有什么功劳,不过发去前线填命,我这队兄弟能从战地脱身逃到此处,这份灵动不该浪费。我想试试另外一条路……”

  偶尔抬眼,发现大鹰安安静静蹲在床头横木上,猛禽的眼睛里流露出温和专注的光。

  这目光太过熟悉,赵云澜恍惚了一瞬。

  永远藏于暗处,永远追随他的身影,承载着几千年的求不得和放不下,沈巍的目光。

  “小……巍?”赵云澜试着呼唤了一下,鹰眼瞬了瞬,有听没懂,充耳不闻。

  赵云澜手指搓了搓下颌,沉吟着继续:“我想带着他们去砍柴。”

  他说着跳起来,一把将大鹰勒抱进怀里:“原本主意还未定,但有了你,就有了现成的斥候!宝贝儿,你怎么这么懂我心意?”

  大鹰猝不及防,在他怀里狼狈地挣扎几下,冷不防这老流氓将衣领一扒,将鹰贴肉抱搂胸口,笑嘻嘻道:“今晚和我一床睡?”

  大鹰疯狂扑棱着挣脱出来,歪歪斜斜往窗外飞,翅膀在窗棂上撞了一下,几乎是翻着跟头出去的。

  赵云澜捶床狂笑,笑着笑着忧从中生。

  

  它不是当年那只鹰。

  它是沈巍。

  准确说,只是沈巍的一部分魂魄化形。懵懵懂懂,神智未开,只是依着本能前来寻他。

  赵云澜瘫开手脚躺在床上,透过开着的窗扇,望着停在窗外枝丫上用喙梳毛的大鹰,心中剧跳,手足冰凉。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竟能把成圣的鬼王伤成这样?魂魄撕裂,连人形都不复维系。

  沈巍剩下的魂魄,又在哪里?

  

  赵老大第二天一早,聚集了山寨弟兄,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翻过这座山,能绕到蛮夷腹地,他们的青壮都在前线,后方空虚。但再空虚,那也是人家的地盘,咱们几十人,一步走不好就让人包了馄饨。不过咱们有斥候。”赵云澜高坐第一把交椅,扶手上蹲着他神俊的鹰。

  “这一路不好走。可话又说回来,世上哪有什么好走的路。想干一番事业搏个青史留名的,跟我走。想苟全性命终老山林的,留下。但我赵……带过的人,若敢恃强凌弱行禽兽之事,老赵做鬼也会回来取他性命!”赵老大只记得自己当年也姓赵,浑忘却了名字,只得含糊带过,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讲得不痛不快。

  草草说完,摆手让大家散了:“给你们半天时间考虑,未时正,想走的人在寨门集合!” 

 

  大漠,黄沙,鲜血……

  没完没了的厮杀,没完没了的敌人。

  赵云澜躺在血泊里大口喘着气,戈壁滩的正午,万物都在炙热的空气中扭曲着,身上的血,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在顷刻之间蒸干了。

  大鹰飞落在身旁,用头蹭了蹭赵云澜的耳廓。

  赵云澜伸手揉了揉大鹰,扯着沙哑的嗓子喊:“还几个活着的?吱一声!”

  满地零落的血肉断肢中,此起彼伏响了几声“吱”,赵云澜心里默数着,第十二下后,寂寂无声。

  那日出寨,他带了五十四个弟兄……

  赵云澜撑着地慢慢坐起来,蹒跚着踏过一地血色,将仅存的十二个弟兄拉起来。第十二个没拉动,他那胳膊就剩了个皮连着身体,轻轻一扯就掉下来了。

  赵云澜蹲下去,擦了擦那人脸上的血,露出张沟壑遍布的紫脸膛来:“栓儿,还能走么?”

  栓儿勉力笑了笑,摇摇头:“我杀了三十二个……也许是三十四个……帮我记着……”

  赵云澜点点头:“三十四个,我都记着呢。不会错。”

  栓儿的眼睛就渐渐阖起来,赵云澜突然握住了他残存的肩,用力大到想捏碎那骨:“栓儿,恨不恨我?”

  栓儿嗤笑一声,忽然仰起脖子冲着万里无云的天大喝一声:“痛快!”

  他瞪着眼,再没了声息。

  

  十一个兄弟走动着,将自家弟兄搬抬在一起,有人寻了柴来,付之一炬。

  一个少年人拨着火抬起头来,脑门上老长一条血口翻着:“老大,坛子不够了,装不下。这些蛮夷穷得要死,连个头盔都没有。”他叫大柱,是跟来的人里最小的一个。

  另一个壮实的青年闷闷地道:“头盔也不好封口,老李就撒路上了。”这是二碾,跟走了的老李是同族。

  一个沉默的中年人在蛮夷尸体中转悠了一圈,拎了七八个半瘪的水囊来:“老大,水不多。”这是冯祯,读过书,习过武,原来是寨子里的军师,现在是队里的大总管。

  加上四喜、五福、小虎、狗儿、咕咕、元宝、焖子、疙瘩……就是目下赵云澜的全部人马了。

  

  初入戈壁,仗着人少灵动,大鹰盘旋空中,遇大股敌军则避,小股则灭,也手刃了不少敌人。靠着敌方补给,在蛮夷腹地纵横。

  可敌人的地盘终究是敌人的地盘,一股股敌军统合起来,四面八方分割包围,将这支小队限制得越来越死。没有一队敌军是孤军而来,没有一处绿洲和部落不是陷阱,伤药无处寻找,食水不得补充,他们已经连续几天只能杀马饮血为生。

  兄弟越来越少,五十四条汉子如今只剩十一人。

  大鹰在空中盘旋,发出嘹亮的长鸣。赵云澜跳上一块大石远望,只见远方烟尘滚滚,无数长箭追着大鹰疾射,那鹰在空中冲突闪避,一边长鸣示警,一边用翅膀爪喙阻挠着队伍。

  “×”赵令主骂出声来,回头想招呼弟兄们速撤,一转头只见大道另一边也尘土蔽日,不知多少精骑正在赶来。

  “大柱二碾!不用烧埋了,说不得咱弟兄等下奈何桥边就见了!”赵云澜从石头上跳下来,拍拍手将十一人聚拢来,“离太近了,跑不了了。水分一分,喝饱了找个地方埋伏起来,最后干票大的!”

  好汉们齐齐应诺,轰然散开,时间已然不够挖陷阱,只草草栓了几根绊马索,各寻石头沟壑把自己藏起来。

  赵云澜跳进一处浅坑,冯祯帮忙撒了些黄土做掩饰,转头欲走时,赵云澜喊了声:“老冯。”

  冯祯回头咧了咧嘴。他本是个白面皮,这些天也晒得黝黑,缺食少水,牙也黄黄的,唯有笑起来,一双眸子还是神采飞扬:“赵老大,莫婆妈!老冯这辈子,就属这仨月活成个人样!值了!”说完低头一遛,蹿进两块石头的夹缝里。

  

  敌人来得极快,赵云澜伏地听着马蹄声,两边的骑兵已经合围过来。

  第一匹马被绊马索绊倒,惊动了身后三四匹马都尥起蹶子,疙瘩从埋伏的石头后一跃而起,兜头抱住一个骑兵滚下马去。

  蛮夷都是自幼生长在马上,落地便有些发懵,可他们人多,疙瘩扼死一个敌兵的功夫,已有三五把刀冲着他劈落。狗儿和小虎在怒吼,冯祯跃上一匹马背,仗着功夫和敌兵争夺缰绳。

  赵云澜的皮鞭收在腰间,手里攥着不知哪次战斗里夺来的连枷,伏低了身子靠近一匹头马。马上的人应是个小队目,勒马看着手下砍杀,口里呼喝着指挥。两队骑兵交叉着冲过一回阵,元宝和焖子的声音就没了,咕咕口里咬着个敌兵的耳朵,手指抠进对方的眼眶里。

  赵云澜无声无息向着战场中间靠近,忽而像只猎豹一样纵身跃起,从背后甩出连枷,一把勒住了那头领的脖颈。

  那头领反应极快,左手攥住连枷的锁链向外撑持,右手提刀向后连捅。赵云澜由着那刀插进肋骨缝隙里,拿骨肉牢牢夹住,扯着人向后翻身落马,口里哨声长鸣。头马受了惊,疯狂奔跑出去,带着两队的大半马匹都乱跑起来。大鹰敛起翅膀从空中疾落,尖利的喙将头马吓得加速狂奔。还有小半敌兵紧紧勒住战马,没跟着乱起来,冷不防大鹰扭头扑回来,爪子勾了两个马眼,鹰喙啄了一个人眼。战场彻底乱了起来,奔马四处践踏,不分敌我。

  那首领身旁自有护卫,马刀厚重,冲赵云澜兜头剁下。赵云澜解开腰间皮鞭,在头领颈子上缠了数圈,左手紧紧扯了,右手腾出连枷来左右抵挡。头领的脑袋已软软垂下去,赵云澜身上也开了七八条伤口,他踉跄两步,连枷前挥,打伤了一条马腿,却已来不及抵挡马上骑士的砍刀。一片阴影疾掠而过,大鹰一双铁爪竟勾着那骑士从马上拽了起来,不知哪里射来数支冷箭,那鹰伶俐得紧,将爪中人一丢,扑闪翅膀半空变向,迎着箭支飞去,那边隐约传来一声惨叫。赵云澜再无力关注场上战况,他的连枷已经碎了,不知哪里抢来一根长枪,双手持了,机械地扎、刺、缠、拦……

  眼中所见血红一片,四面八方皆是敌手,身上早疼得木了,不知伤有多重,亦不知血还有多少……

  

  赵云澜醒来时已是夜半,身上冷得像冰,唯有胸口一点暖意,却沉甸甸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张开眼来,明晃晃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大鹰缩着爪子卧在胸口,帮他暖着最后一点热气。

  赵云澜疲惫地笑了笑,伸手呼噜了两把,满手血腥已干,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腰上横七竖八压了几具尸首,颇费了些气力才掀开,赵云澜踉跄着爬起来,满地里找寻他的弟兄们,零零散散的都拣作一堆,燃成小小一堆篝火,仿佛弟兄们最后送他一程温暖。

  在敌军环饲之地,深夜燃起篝火,本是最危险的一桩事,但赵云澜已顾不得了。当年率队守城,眼睁睁看着弟兄们一个个折损时,无数次想过,若没有带他们投军,若带他们直入敌后,纵横驰骋……

  想带弟兄们走出一条生路,却再次将他们送入死地。重来一次,原来他还是无能为力。

  天地仿佛已死,连风都不再吹拂,火堆燃尽后,灰烬里只剩细细一点莹白。

  赵云澜疑惑地拣起来,搁在掌心端详。大鹰蹲踞在身旁,也将头歪过去细看,饶有兴趣一般。

  这是……

  魂魄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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