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的点心铺子

是我的刀子不够快,还是他家的墙皮不够甜?

【小楼十八陈酿】锱铢必较(一)

  冷血的剑断了。

  冷血的剑常断。

  铁手也没多想,随口问了句“又和人打架了”,也就揭过去了。

  冷血换了把剑,脸上的表情有点说不出的古怪,跟他二哥回答道:“跟锱铢必较打了一架。”

  铁手愣了愣:“跟你要了多少钱?”

  冷血忍着笑道:“划破了他的衣裳,跟我要一百文。”

  路过的追命倒抽一口冷气:“他疯了!就他那件衣裳,前前后后赚了好有两匹布的钱了,还敢要这个价,他怎么不去抢!”

  “嘿!这意思,老三也被讹过?”铁手笑眯眯问道。

  追命吧嗒一下嘴,忍着笑道:“吉庆老店的冬酿酒还剩最后一壶……打了一架,各得一半,他说我喷酒时在袖口留了洞。”

  

  锱铢必较,姓庞名苟,说起来也算江湖成名的白道高手,这也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和冷血铁手打一架,全身而退的。其人铿吝成性,纵是至亲好友,银钱往来上一文都不能少,人送外号,锱铢必较。

  

  庞苟看着眼前的轿子。他并不认识这顶轿子,这轿子看起来平平无奇,青布轿衣,四根扶手间距略大,看扶手是个四人大轿,看尺寸却又偏小。但这轿子也的确不同寻常,居然没有人抬着,自己就能在大街上跑。

  庞苟静静站在那,理了理自己的袖子。

  他的衣服有些旧,上上下下摞满了补丁。江湖皆知庞大侠节俭,大氅破了改直裰,直裰破了改短褐,短褐也破了就改坎肩,打架扯下来的布料都要补补袜子。

  青布轿帘一晃,露出个白衣的年轻人来。这人与庞苟似是两个极端,衣裳不算华丽,却齐整;眉眼俊秀,气质却如一柄出鞘的剑,无一处不锋利。  

  

  “原来是成大捕头。”庞苟认出了眼前的人,拱手致意,“不知大捕头所来何事,因何拦我去路?”

  “来跟庞大侠谈笔生意。”无情也略拱下手,曼声回道。

  “哦?成大人也做生意?不知是何生意?”庞苟兴致勃勃。

  无情微微一笑:“要买庞兄身上这件衣服。”手未落,寒光数点疾飞而出,照着庞苟身上几处大穴飞去。

  庞苟双手连弹,或拨或敲,将几枚金钱镖击飞出去,及至打完,才看清暗器真貌,不由一拍大腿:“嗨呀!成兄原来当真给我送钱。”

  无情打出的暗器含了柔劲儿,被击飞后打个转又落回手中。他依然带点浅笑,笑得有几分冷意:“看来庞兄对价钱不满啊。”

  说着双手连扬,这次数十枚金钱镖飞舞旋转。有的直飞,有的斜行,有的在半空互相碰撞,各换路线,有的飞远了打着转往回走,有的似是向着地面直落而下,却又弹将起来,往腿脚击去。

  庞苟不能再光用手了,他又有些舍不得满眼飞舞的钱币。庞苟双手张开,暗蓄劲力,连着将十枚金钱镖先控在掌中,每根手指上各顶一枚,宛如琴师戴起了指甲,在半空拢捻抹挑,那些金钱镖刷拉拉落了满地。

  “惠承三十八文。”庞苟眉开眼笑。

  无情颔首道:“钱收下了?”

  不等庞苟说话,突然几十枚寒光再现,这次不只有金钱镖,还有铁蒺藜、铁莲子、蜻蜓镖、蝴蝶镖、丧门钉、多情丝。庞苟只听漫天嗤嗤声响,无数冷风自肩头、腋下、腰侧甚至胯下穿过,衣裳碎片飞了一天一地,宛如一场烟火。烟火散去,漫天暗器都不知所踪,轿帘一落,前后调转,机杼扎扎,顷刻不见。

  场中只剩一个庞苟,外衣裤俱已碎作漫天蝴蝶,只着中衣裤立在当场,他中衣裤穿了多年,早已洗到薄如蝉翼,难为这些铜钱只撕碎了外裳,中衣裤纹丝未动。 

  无情的声音远远传来:“货银两讫。”

  

  庞苟抱着他收获的三十八文钱在路上艰难走着。钱用柳条穿了一串,系在腰间。再走不远,路边有处茶摊,当能换件衣裳遮掩。

  茶摊里有四名少年安坐,看到庞苟来了,便跳起身来:“好小子!怪道公子说世风日下,有人不顾体面,真叫我们逮住了。”

  几个人围住四方,各执刀剑,指着庞苟道:“跟咱们走一趟。”

  庞苟沉吟问道:“敢问四位小公子是何职司,又以何罪名拘我?”

  左边一名少年笑道:“我们公子是四大名捕之首。”

  右边少年道:“着亵衣行于市,有碍观瞻!当拘!”

  前方少年笑道:“罚两吊钱得了,领他进城又是一场笑话。”

  庞苟一直沉默,此时断然摇头道:“罚钱万万不可。”

  后方少年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然后,你们就成这样了?”追命赶到现场时,只见到四个垂头丧气、衣冠不整的童子,陈日月被剥去上衣,叶告没了外裤,白可儿被扒了快靴,何梵被抢去了佩剑。架打得极有分寸,几乎不曾波及茶摊,追命看了两眼,确定无需赔钱。

  那庞苟已不知去向。

  叶告气急败坏:“这锱铢必较使诈,趁我们不备上手就扒衣裳!等我们追上去……”

  “技不如人,你可以选择不丢人。”追命叹着气打断他。

  这是趁你不备的事么?再来十个叶告也是这个下场。

  看着四张涨红的小脸,只得再安抚一句:“罢了,不是什么生死仇,只要这人别出现在京畿,大师兄也不会赶尽杀绝。”

  陈日月、叶告、白可儿倒还罢了,唯有何梵的剑是无情所赐,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追命压着火,满心想把四个人拎出去特训,又扫了一眼茶摊外许多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帮闲,终是扮出个漫不经心的模样道:“莫气,但凡庞苟再敢进京,师叔自然叫他好看!”

  这时有个才总角的孩子挤开人群奔了进来,将个草纸叠的套封送上,口齿伶俐地道:“有位大叔让我将这个送于四位不穿衣服的哥哥,说哥哥会给钱买糖吃。”

  追命挑挑眉,摸了几个铜板与他,接过套封拆了,不觉失笑。那封里是一张当票,上注:“虫蚀鼠咬衣裳一套,破烂漏洞快靴一双,锈迹斑斑长剑一把,共当纹银二两整。”这是当铺惯例,为的是怕赎当时撕扯不清,故意写得破旧些。

  追命抖抖当票,冲四小点点头:“从你们月钱里扣。”

  

  神侯府里鸡飞狗跳且不提,单说庞苟当了抢来的衣裳佩剑,置办了合身的粗布衣裳,恰码头有船将开,还差一位乘客,不免挤上去讨价还价一番,便宜搭了船,顺运河而下,非止一日,停在了扬州码头。

  他本无目的,不过到了扬州,也就顺便逛逛。抬腿才下了船,已有个粉色衫子的垂髫少女并一名男仆候着了,那少女屈膝行礼,未语先笑:“我家大人倾慕庞大侠已久,特遣婢子接庞大侠往山庄一晤。”

  庞苟看她身后停着的那辆雕琢精美罗幔层层的马车,反手往挠了挠痒:“你家大人是哪个?”

  少女脆生生笑答:“家大人朝请郎姓王讳奉圣。”

  庞苟仰面朝天想了想,恍然道:“哦!扬州王。”

  朝请郎王奉圣,只有散官衔,没有具体职司差遣,但在江南有田地有庄园,田连阡陌,婢仆如云,州县不管,节度不问,人称“扬州王”。不是说他姓王,乃是他这个架势,简直是划地为王。

  王奉圣早年叫什么已无从考证,政和六年初,这人横空出世,顶着个奉圣的名字得了圣人青眼,往扬州境内圈地造园,奉旨炼丹。道君皇帝恐仙丹原料难寻,耗资巨大,甚而许他截留江南赋税。

  这么一位简在帝心的大人物,派了美婢香车特特来迎一个落拓江湖客,堪称抬举了。那少女虽执礼甚恭,面上也难掩骄矜。

  庞苟摆摆手道:“不熟。不去。”言毕懒洋洋拖着步子往码头外走去。

  少女和男仆齐齐一愣,相视一眼,各自出了一身冷汗——王大人想请的人没请到,他们两个也就不必活着回去了。

  男仆急忙跳上车辕,少女小跑着跟上庞苟,跑得娇喘吁吁,颤声追问:“我家大人诚心相邀,庞大侠何拒人之深?”

  “大侠初到扬州,人地生疏,何不先往庄中暂歇?”

  “我家大人听闻庞大侠将至,已派人请了江南有名的侠士宿老,为大侠接风洗尘!”

  少女正跑着,忽然前方的背影一停,险些撞上去,连忙停步调整呼吸,就听那位江湖客慢悠悠问道:“你家大人……吃素吗?”

  少女茫然回道:“不……不吃素。大侠若要素斋……”

  庞苟大喜:“不吃素便好!”

  话音未落,忽然拔地倒掠,一头照车厢撞去。赶车的男仆急忙勒马停住,愕然回望,只见车帘飘飞,那人已端坐车中。

  少女跑得手脚俱软,好容易喘匀了气,慢慢爬上车去。男仆口中一叱,马车转了个头,咕噜噜驶向郊外飞云庄园。

  

  飞云庄园依山傍水,云雾蒸腾,远看宛如仙境。近看花石错落,曲径通幽,亦如仙境。园中一座高楼,重檐飞角,华美辉煌。

  少女遥指那楼道:“那便是给圣人炼仙丹的所在,楼高十丈,赐名撷星。”

  庞苟被安置在一处客房,同院西厢还有位青州剑客,东边院落里有关中刀王、河洛神鞭,西边院落住着冀州铁腿、湘中快剑……庞苟听着小丫头指点诸客房,如数家珍,默不作声喝光了一壶茶,吃净房中备的细点。

 “还吃不吃饭了?”庞苟打断了少女的介绍,脸上是十二万分无聊。

  少女纠结了一下,试探着问:“庞大侠……不需先沐浴更衣么?”

  庞大侠抬起一边眼皮子来:“没得更。晚上洗洗再穿。”

  少女噎了一下。庄园中往来客人许多,她见过阴狠的,见过暴虐的,见过笑里藏刀的,唯独没见过庞苟这种,看似没脾气,偏偏每句话都顶得人心窝子疼。

  少女深吸气,躬身引路:“宴席酉初即开,大侠可随奴来。”

  又委屈地半转过头,眼中水光盈盈,声音低低:“奴有名字……奴名蒲黄。”

  庞苟拖着步子跟后面走,抬手挠了挠脖子,不知听没听到。

  

  宴席当然不在撷星楼,而是开在后院水榭上,一路行来,处处花红柳绿,白墙黑瓦掩映其间,往来侍女皆着白纱衣,梳望仙髻,翩翩若仙子。客房离着水榭不远,只是左一拐,右一绕,分花拂柳,穿门过户,老江湖如庞苟都险些记不得路。

  庞苟垂着眼拖着脚跟在蒲黄身后,眼角余光四下打量。园中有数支小队往来巡逻,眼光犀利,神情警惕,并非敷衍;花树深处,各处亭台,看似无人,却有浅浅的战意弥漫,当是有高手坐镇。眼看水榭在望,一束一直跟在身后的注意力才转开去,庞苟低着头,扯起一点不屑的笑。

  水榭中已有数名客人先至,观其举止形容,皆是江湖豪客。

  一个豹眼短髯的雄壮汉子叉腰站在门外看天,见庞苟走来,好奇问道:“这位英雄面生,怎样称呼?”

  蒲黄忙向那汉子道:“这位是庞苟庞大侠,今日刚入庄园。”锱铢必较这个外号,乃是外人讥讽庞苟所造,蒲黄可不敢拿来介绍。

  又向庞苟道:“这位是关中刀王张武蚺。”

  张武蚺一拍大腿:“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听说跟无情有过节?”

  庞苟抬起头来,阴森森一笑:“竖子耳。迟早要他好看。”话毕,不再寒暄,拔腿往水榭里走去。

  张武蚺往地上啐了一口:“也不知是谁让无情扒光了衣服满街逃窜。”

  蒲黄引着庞苟入座,担忧地侧头看去,只见这位大侠木着一张脸,两颊咬肌高高隆起,微微跳动。

  

  王奉圣最后入座,这位奉旨炼丹的朝请郎四旬年纪,高挑清癯,仙风道骨,看着没有烟火气,言辞样样周全,举杯一一祝过众人,言辞诙谐恳切。

  “王某自承圣命,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可恨无情竖子,竟在圣人跟前进了谗言,请了谕旨来查我飞云庄园,王某一腔忠心怎堪如此欺侮!幸得诸位侠士相助,铭感五内!”

  座上尽是江湖人,酒过三巡,耳酣面热,各个拍着胸脯吹牛,必要无情小儿有来无回。

  庞苟嘴上吃着,眼睛不闲,转了两遍认出几个叫得最响的人来。

  譬如那位河洛神鞭,图谋亡兄家产,软禁侄儿,霸占寡嫂。那寡嫂听闻铁手正在附近办案,一边虚与委蛇,一边想法子送信出去。铁二爷出手,救出他侄儿寡嫂,判还家产,神鞭不服,恃武抗命,又得了铁二爷一顿胖揍,被撵出河洛,销声匿迹,不想躲来了此处。

  那边湘中快剑,不服冷血快剑之名,屡次挑衅,妨碍公务,险些放跑了一名凶手,被冷血当场教做人,无颜呆在湘中,竟也来至此处。

  那关中刀王,明是开镖局的,暗中勾结山匪,杀人劫财。山匪被追命一窝端了,这人溜得快,竟逃来此处,怪不得追捕数月,没有消息。

  

  庞苟冷眼旁观,偷偷咧嘴一笑。看来接风洗尘是个借口,王奉圣这是把和四大名捕有仇的人都收集起来了。

  那边厢王奉圣也打量着这位新来的“锱铢必较”,在一众批判四大名捕小人得志的声音中,这一位显得格外沉默,他那嘴倒也不曾闲着,如三年没吃饭的饿鬼,不多时就把桌上扫荡一空。

  王奉圣手指轻轻点了两下桌案,回头往身后低声吩咐一句,立即有侍女上前撤去残盘,换上新菜。庞苟抬头冲主座拱了拱手,埋头继续苦干。

  王奉圣想起先前那赶车男仆的回话,又方才厅中侍女的密报,这位锱铢必较除吃喝外似无别的爱好,看他被张武蚺挑衅也不动手,身手恐怕并不高明。但确然与无情有仇。

  此人可不可用,还需再多观望。

  待到散席,庞苟见旁边桌上还有一只烧鸭未动,便指使蒲黄给他包回去。

  蒲黄愕然:“庞大侠若需宵夜,我让厨房做点汤水来可好?”

  庞苟拍着大腿道:“要什么汤水,快些与我包鸭子回去,万万不能如此浪费了。”

  厅中侍女里那先前密报的那位忙上前来,一边指挥人包鸭子,一边又叫打两壶酒一并装入食盒,递于蒲黄时,眼色连使,警告之意颇浓。蒲黄不敢违逆,抿唇躬身退下。

  

  庞苟回了客房,往桌边一坐,指挥起来:“赶紧洗洗手,给我把鸭子拆一拆。”

  蒲黄愕然:“您……今晚就吃?”庞大侠今晚吃足两桌席面,蒲黄还道他要留着明儿早上下酒。

  “当然!吃的东西怎能放过夜?!”庞苟理所当然。

  蒲黄只得洗净了手,将鸭子拆了,又斟了酒,立在一旁执壶。见庞苟攻势略缓,一边斟酒,一边试探着问:“奴奴也能饮两杯,庞大侠可需个陪客?”她说话时,故意俯低身子,似不经意般,将胸口蹭过庞苟的手臂。

  庞苟动作僵了僵,因冷笑道:“庞某纵横江湖廿余载,从来没人能从我口边抢食粮。你哪来的自信?站远些!”

  蒲黄恨恨起身,往旁走了两步。

  待到酒尽肉空,蒲黄点了茶奉上,就势在庞苟脚边跪了,轻扯着粗布裤脚,眼波流转,柔声道:“夜已深沉,庞大侠可要歇了?”

  庞苟看了她两眼,将裤腿扯回来,摇头道:“我原想给你留几分颜面,你却偏要自讨无趣,我虽非柳下惠,可你也太老了点。”

  蒲黄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强笑道:“奴奴虽非垂髫破瓜,也不过双十年华,庞大侠何刻薄也。”

  庞苟长叹:“你再加个十好不好?”  


  蒲黄神情数变,眼中有煞气一闪而过。庞苟懒懒散散坐在椅子上,偏是周身毫无破绽。

  蒲黄霍然起身,掩口轻笑道:“奴奴自以为装扮还不错,也时常与小姑娘们一起玩耍,都无人识得出。不知庞大侠从哪处看破?”

  庞苟实话实说:“言行举止皆可,连眼神都特特学出了青春懵懂之感,偏是面部皮肤已松弛了,肌肉纹路都显出来,脂粉也掩不过。”

  蒲黄脸颊剧烈跳动几下,双手绞着衣襟几乎拧碎,偏是这个缺陷无从弥补。年华老去便是老去,今日庞苟看得破,明日便会有别人看得破,难道自己的计划就要腰斩于此?

  庞苟见她不动不语,也不再理会,自己将桌面清了清,打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来排在左手边,一个一个拈起搓磨,盘玩再三,搁去右手边。不多时数过一回,恰是三十八枚。便又自右往左数过,再自左向右排布,如是反复……

  

  蒲黄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她伪装已被揭穿,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装少女娇柔模样了。

  庞苟头也不回:“数钱啊。”

  蒲黄笑道:“庞大侠但凡张口,王大人自有金银奉上,这点子铜钱值什么?”

  庞苟将钱收拢,重新揣入怀中,抬起眼皮将蒲黄瞭了一眼道:“酒肉吃些无妨,钱却不好收他的,庞某一生钱上清楚,收了钱是要与人办事的。”

  蒲黄嗤笑道:“锱铢必较还讲究这个?”

  庞苟看住她,认真道:“便是锱铢必较,无论亲朋仇敌,皆要核算清明。”

  蒲黄把脸一挂,质问道:“你即不肯与他办事,为何要入飞云庄?”

  “第一,你说王奉圣要请我吃饭。第二,我目的与你类同。”庞苟悠然答。

  蒲黄双手交握,攥得指节都泛了青白,慢慢展开一个笑容:“奴奴也不过在庄园里混口饭吃。”

  

  两人相对默然,半晌后各自扭头,庞苟将铜钱珍重收好,要了水来洗漱,就便将外衣洗过一水晾在房中。蒲黄看着他那身薄得透亮的中衣辣眼睛,借口送还食盒跑出去了,再回来时庞苟已高卧打起了轻鼾。

  蒲黄立在卧房门口屏气观望良久,蹑手蹑脚退去外间歇下。

  

  三更鼓过,飞云庄园中护卫交班,人多声杂,连暗哨都不免分神。便趁这片刻,一条黑影轻烟般疾掠而过,翻窗落入客房。

  黑沉沉的客房中忽而有个男子声音响起:“回来了?”

  黑影一僵,左腿反身一撩,一踢落空也不迟疑,借势翻身右腿抡起,双腿半空里剪刀般对绞,这一下若挨实了,怕是脖颈都要绞断。身后那人无声无息退了半步,将这组连环腿轻轻让过,晃亮手中火折,微微火光照出庞苟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来。

  “你杀不了我。”他说。

  

  蒲黄也退了半步,扯下蒙面黑巾来,一双眼睛在火光中灼灼欲燃。

  蒲黄知道庞苟说得是实情,连环三招被轻轻躲过,两人身手相差太远,她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连夜逃出庄园,再不回头。然一夜之间被撕破两重伪装,不能再存身庄园,数年努力化为泡影,让她如何甘心!

  庞苟拢着火光静立,蒲黄咬着唇犹疑。方才只要庞苟声音大些,惊动了护卫,她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可是对峙良久,庞苟似乎并不想声张。那么……就还能谈!

  蒲黄微微一笑,行了个礼:“我竟不知,哪里漏了破绽,还请庞大侠教我。”

  庞苟拒绝得很快:“我不白教。”

  蒲黄笑得又娇又俏:“庞大侠又看不上奴。奴在庄园中有些时日,有用的消息怕还有几条。”

  “我要飞云庄园的地图,”庞苟道,“我自有办法验证,莫想耍花样。”

  蒲黄一口应下,又为难道,“我也只能在外围打转,些许地方并未探明,撷星楼那处院落更是无法靠近……”

  庞苟颔首道:“可。”

  又指点蒲黄:“你很小心,手上无茧,行动故作袅娜纤弱,可惜今日码头,你跟着我跑得要断气,说起话来却一个磕绊都没打,没有十几年的修为,做不到。”

  蒲黄默然。

  

  深夜不好画图,庞苟也不怕蒲黄讨债,熄了火折自去歇息。第二天一睁眼,外间已摆满早点,并崭新的里外衣裳两套。蒲黄顶着脂粉都掩不住的黑眼圈禀告:“这是库里寻的现成衣裳,未必合身,大侠上身试试,奴再裁改。”

  庞苟换了新衣,他不是个讲究人,倒觉无需修改。又叫蒲黄将换下的中衣小心搓洗收好,留着日后缝补衣裳用。

  蒲黄狠狠翻了两个白眼,连画好的图纸并旧中衣一并扔回庞苟身上,扭身走了。

  

  后两三日,两人相安无事。蒲黄每日满园子乱逛,她似与庄中各处侍女都交情不错,往来之间将许多路线探熟。庞苟每日吃吃喝喝,在客房院子里打打拳,此外唯一爱好便是数钱,三十八枚铜钱被他摸得锃光瓦亮。每天也出门晃晃,蒲黄身份不大好去的地方,他就负责,两人合力,修修补补,总算将地图拼得七七八八。

  水榭每两三日便开夜宴,每次都有新的江湖人加入,不知身手如何,口气一个大似一个,谈笑间,即将到来的查案钦使——无情,已被灭了几百次。

  可是每次也有人不见,庞苟问蒲黄可知他们下落。蒲黄道:“形迹可疑,未能得王奉圣信任者,多有被暗中做掉的;也有得了王奉圣青眼,往撷星楼中镇守去了,那处供奉更上一层。”

  庞苟奇道:“如何得他青眼?”

  蒲黄将他上下打量,叹气道:“似你这般,不索要财物,又不近美色,王奉圣如何放心。”

  庞苟恨铁不成钢:“有人问起,你便扯个谎不成么?”

  蒲黄嗤笑道:“你道每日来送早饭,打扫客房的侍女是做什么的?你睡卧房我在外间,哪里瞒得过她们呢?”

  庞苟面有难色,喃喃道:“这庄子真是难呆,竟还有人查房,怪道他不肯自己来。”

  蒲黄好奇:“谁不肯来?”

  “王奉圣防着的那位。”庞苟答。

  蒲黄微愕:“你竟是……为他来打前站的么?可……江湖传言……你们不是有仇吗……”

  江湖传言,庞苟被无情当街扒衣羞辱,反手报复了无情的童子,四大名捕因此放话,不许庞苟踏入京畿一步。

  庞苟认认真真道:“他付钱了。”说着自怀中摸出一枚铜钱来,在掌中把玩。

  蒲黄冲他抛了个媚眼道:“要想混过这事也容易,只看庞大侠胆量了,不知大侠可敢与奴共榻而眠?”

  

  这日夜里,蒲黄关窗时留了一线缝隙,两人早早熄了灯,只着中衣,共榻同眠。二更后,忽听窗外衣袂带风声,蒲黄翻身覆在庞苟身上,脸庞埋在庞苟颈窝里,长发迤逦,在他耳边乌云般堆叠。庞苟忍了忍,也伸出一只手来揽在蒲黄腰间,假作事后熟睡。

  窗外人顺着缝隙瞄了两眼,见绡纱帐中两人交颈而眠,也不敢多看,悄悄退至墙根,翻墙出了客院。

  两人又静了几息,庞苟推了推,蒲黄翻身躺回原处,轻声道:“飞云庄的规矩,哪处客房里侍女伺候,便在窗边留一处不显眼的记号,夜里会有专门的暗哨随机窥视。但如庞大侠这般头次报捷的,暗哨是必要来瞧一眼的。”

  庞苟皱眉道:“这暗哨一晚上要来几回?”

  蒲黄掩口低笑:“哪敢来第二回呢?客房这些江湖人,耳聪目明得很,窥视的暗哨被直接打死的,也不是没有。放心,今晚无事了,只是明早的侍女还要应付一回,委屈庞大侠今晚收容奴奴了。”

  庞苟奇道:“王奉圣如此计较这个作甚?若有僧道之流,不近女色的来投,却又如何?”

  蒲黄道:“王奉圣常言:‘人无癖不可交。’丈夫在世,钱权色总要有所好,若无一处弱点,他怎敢放心驱使。”王奉圣招的是打手,又不是合作者。

  庞苟闻言,啧啧称奇。

  蒲黄又道:“日里再不经意里演上几回,庞大侠便出庄园逛逛也无碍了。”  

  庞苟默然许久,就在蒲黄以为他睡着了时,忽听他问道:“你是谁的人?”

  蒲黄恼了:“我凭什么不能是我自己?!非要有个主子?”

  庞苟直统统道:“以你这般身手,哪里去不得,竟甘心在飞云庄园中操贱役,探消息?你我如今也算合谋,不如开诚布公,我与无情明暗两条线,稽查王奉圣挪用江南赋税案。你又是奉的谁人命?吃的哪行饭?”

  蒲黄怔了怔,长长吐了口浊气:“飞云山庄奉旨炼丹,王奉圣道,丹炉需有清白童女侍奉,在江南强征民女,不知多少人家被拆散了骨肉。入得山庄,唯有少数送入撷星楼,剩下的都如我这般,被配与那起江湖莽汉,行拉拢监视之事。那些江湖人粗鲁暴虐,连年来不知多少女孩儿家被磋磨而死。”  

  “我自幼被卖,家中还有个嫡亲妹子,小字泽兰。江湖漂泊多年,终于得回自由,重返家乡,小妹却于政和七年被王奉圣强征入园,再无音信。我因自卖自身,入飞云庄园打探,迄今外围已寻遍,都无消息,唯剩撷星楼了。”

  蒲黄一言至此,语气渐沉。打探不到消息,可能泽兰身在撷星楼;也可能,数载风霜摧折,斯人芳魂已逝。

  庞苟沉吟道:“那撷星楼有多难进?”

  蒲黄在黑暗中摇头:“出入撷星楼的腰牌,非庄主心腹不可得;楼中侍女、杂役皆由大主管亲自送入,非死不可下楼。院中巡守暗哨无数,楼中常驻江湖好手二十余人,皆是王奉圣招揽的亡命之徒,更有名家铺设机关,十分厉害。”

  庞苟奇道:“你自卖自身入园,怎没谋个撷星楼的差使?”

  蒲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肚子邪火:“撷星楼中只要韶年童女,老娘卖进庄园时,双十年华再加个十,还进个屁的撷星楼!”

  庞苟想了一回才明白,如蒲黄幼年被卖,今始还乡,乔装易容的本事出神入化,与半个园子的侍女都能交往过密,能学来这样的本事,挣回个自由身,这些年必不是做的清白营生。

  庞苟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搜肠刮肚半晌,勉力寻了句话来安慰:“莫要忧心。眼下无情将至,到时飞云庄园也好,撷星楼也罢,必能将王奉圣绳之于法,救出阖园无辜男女。”

  蒲黄轻叹道:“我非不信无情。大捕头固然为救人而来,然他要救的是园中所有被陷的男女,我却只要我妹子。庞大侠可敢保证,无情找到罪证、攻入撷星楼、缉拿王奉圣的过程里,无一伤亡?”

  庞苟无法保证。飞云庄园阵法繁杂,撷星楼中机关重重,更有数十江湖客,护卫仆役不计其数,莫说一个无情,再加一个庞苟也不行。何况,王奉圣虽然在江南搞得民怨沸腾,却圣眷犹隆,这次能不能将飞云庄园连根拔起,犹未可知。

  这些事情,便不足对蒲黄道了。

  

  如是三日后,庞苟终于可以独自出门了,遂兴致勃勃往庄后去爬二亭山。爬上半山亭时,里面已有一人,着白衣,戴幕离,挽袖碾茶。旁边风炉上,水尚未沸。

  庞苟看了那人一眼,转身远眺山林。从这里望下去,能看到飞云庄园一角,庄园中绿树葱葱,将白墙黑瓦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庄中道路阵势。飞云庄园建起不足五载,这样的大树都是自旁处移来,其中耗费之巨,不可胜数。  

  茶碾子细细碎碎响,碾茶人声冷如冰:“你带了尾巴。”

  庞苟双手撑着亭子栏杆往外看,头不回身不转,却向碾茶人道:“无妨,那个位置听不见我们说什么。尾巴甩太干净了,令人生疑。”

  停了停,又抱怨道:“大捕头的暗号也太难猜了些,为了找出接头点,那些铜钱都被摸薄了一层。”

  碾茶人停了手,微微抬起头,山风拂起幕离的垂纱,露出一张俏白的脸,竟是那位王庄主聚集群雄千防万防的无情。

  “若连那个暗号都解不开,你便直接收拾走人,也不必掺和这桩案子了。”无情抬手,将碾好的茶末扫入茶盏,语声冰冷,语气却透着几分悠然。

  “那不成。收钱做事,童叟无欺。”庞苟认认真真说着,从袖子里抖出叠得齐整一枚方胜来,指尖用力,嵌进栏杆缝隙里,“除却撷星楼那处院落,他处皆已探明。撷星楼也不是不能查,怕打草惊蛇扰了你的计划。”

  无情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风炉,釜中水将沸,小小的水泡一串串浮上水面又炸裂开来,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莫要强入。改日我和你一起。”

  庞苟随口应了,又道:“那王奉圣庄里聚集了百十个江湖豪强,差不多都和你们弟兄有仇,一大半都是嘴炮,硬点子也有,收拾起来要费点时间。庄里男女多数是强征去的,打起来怕有误伤,能不能直接调兵围了庄子抓人?”

  “不能。”无情盯着风炉上的水,半晌方答,“没法定罪,不能抄查围捕。”

  庞苟愕然:“人证物证俱在……”

  “人证物证俱在。然王奉圣私挪赋税,圈占良田,强征民女,也是为了给圣人炼丹。如此勤谨,虽然多所靡费而仙丹未成,也只能说王奉圣办事不力,但他有什么罪呢?不过是以天下奉一人罢了。”

  花石纲、飞云庄,说到底,那些祸国殃民强取豪夺都是那位道君皇帝给出的权力,他觉得王奉圣无罪,无情就算手握铁证,也不能动手。

  庞苟急了:“难道你要撂手?!”他舍了一身衣裳一副面皮,插进飞云山庄以做内应,难道只值三十八枚铜钱不成?若无情都束手无策,江南大地上还将出现多少蒲黄和泽兰?

  他太过震惊,忍不住回了头。无情看了他一眼,开始注水击茶,茶沫翻涌着,在兔毫盏里搅起一片风云变幻。

  无情伸手轻轻将杯盏推出,翻腕似邀人来饮一杯茶。

  庞苟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拱手做道谢状,嘴里嘟囔的却是:“你也没办法?”

  “办法自然有,”无情不紧不慢去分第二盏茶,回答的声音掺杂在水声里,模模糊糊,“直接弄死就行。”

  庞苟一口茶刚闷下肚,闻言脸上的表情颇难描述。

  无情擎了茶盏慢慢啜了两口,叹息道:“王奉圣挪用赋税,强征青壮,聚亡命而欲不法;强抢民女,夜夜笙歌,私服金丹欲求长生。他辜负了圣人的信任啊。”他的唇藏在杯盏后,微微一掀,搅动风云。

  他看着庞苟一言难尽的表情,慢慢露出个嘲讽的笑:“王奉圣挪用赋税靡费巨大是真,金丹未成也是真,他活着,那就只是能力不够,若他身死,可以是消极搪塞,可以是图谋不法,可以是僭越仙道不敬圣人。毕竟,死人是无法辩解的。”  

  甚至无需诸葛先生出面,自有政敌开始攻讦。位置就那么多,想爬上去,就要踩着下面的,撕扯上面的。无情出手拉人,马上就会有无数人踏上去。那位圣人,不在乎哀鸿遍野,不在乎生民涂炭,那就只好用他最在乎的手段,给他最在乎的人定下罪名,以谢天下万民。

  庞苟勉力咽下口里的茶汤,胡乱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落荒而逃——他以前单知道无情杀起人来很凶残,现在才明白,杀人不见血的朝堂里,这一位也很凶残。

  庞苟走后,无情又静静坐了许久,才将守在三丈外的剑童和侍从召唤过来。侍从忙忙碌碌收拾桌椅炉盏,白可儿被挤到角落里,袖子在栏杆上拂过,那枚方胜就落进了袖袋里。

  

  “怎样?”王奉圣看也不看座下匍匐的护卫,漫不经心地拨着香炉问。

  “那庞苟着实警觉,跟着的人皆被甩脱,唯有小的远远缀着,未被察觉。他是辰时上的二亭山,酉时回了庄园,途中只在半山亭中歇脚望景,停留炊许,饮了一杯茶。”

  王奉圣停了手,长长“哦”了一声,又问:“哪里来的茶?”

  那人先已打探清爽,胸有成竹地回道:“乃是徽州富商吴家幼子出游,在半山亭里分茶,因庞苟恰在亭中歇脚,便邀饮一杯。那吴家幼子自幼孱弱,药石无效,十日前随叔父来扬州寻仙访道,宿在徽商会所。原定了今日往二亭山游赏,早一日便遣了仆从往半山亭布置,今晨卯正乘滑竿上山,后屏退随从独自煮茶赏景,庞苟入半山亭时,吴家随从就在三丈外恭候,神情戒备,只因吴小公子不曾发话,便未阻拦。”

  自从王奉圣奉旨炼丹,江南差不多修丹鼎的都跑来了扬州,有门路的入飞云庄做了供奉,没门路的就在扬州城里四处碰门路,那些服丹求仙的,并病急乱投医的,自然也都往扬州汇聚来,这来历倒也说得通。

  王奉圣撂开这节,接着问道:“饮茶时,可有交谈?可有传递?”

  “不曾传递,也不曾交谈,唯有饮茶时寒暄了两句。远远看着庞苟一口饮尽了茶,而后走得极快,下山时换了条路。回来后蒲黄寻机套了话,道是茶太苦,怕还要接着喝,就连忙告辞了。”

  王奉圣手一抖,险些将香炉打翻,忍笑道:“早听说锱铢必较是个寒酸货,竟是品茶都不会!”

  老板带头发笑,下面伺候的便齐齐耻笑起来,厅堂中气氛十分欢悦。笑着笑着,王奉圣忽然面色一肃,厅里狂笑的众人立时收声,落针可闻。

  汇报的护卫一头冷汗,连忙继续:“后半程再遇上都是路人,连擦肩而过的都没有,也不曾寒暄。再者,庞苟从入庄园后,也不曾要过纸笔。”

  王奉圣摸了摸颌下长髯,点点头又问:“那吴家小子呢?”

  “巳时末下山,滑竿抬下来的,换了马车入城,直接进了徽商会所,有人往陶然楼叫了席面,那小少爷再不曾露面。”

  王奉圣沉吟片刻问道:“那小少爷生得什么模样?”

  “一身白衣,身形细瘦,头戴白色幕离,看不清颜面。”

  王奉圣霍然坐直了身子,厉声问道:“他可曾走过路?!”

  那护卫被吓一跳,连声回道:“走过走过,侍童从亭子里扶出来上了滑竿,又从滑竿扶上马车,马车直接驶入会所,里面没来得及安排人手,不知情形如何。单从这几步路来看,那小少爷身形细瘦,行走艰难,确是个久病模样。吴家人这几日也寻访过几位道长,并庄园里一位供奉也托人送了礼。”

  王奉圣松口气,想了想又问:“庞苟对蒲黄还好?”

  护卫点头又摇头:“不冷不热。我看他时时在园中溜达,多喜妖娆丰满的侍女。”

  王奉圣笑道:“蒲黄天真娇憨,令人不防备,自有她的长处。庞苟入园不久,未立寸功,也不能太惯着了。这样吧,记下他喜欢哪个,等办过两件事后再送他。”

  又摆摆手道:“两边都盯紧了,再看几日。”

  那护卫行了礼倒退着出了厅堂,后背上冷飕飕,已经被汗透湿了。

  外面着的下属连忙跟上,簇拥着那护卫出了院子,就有人问道:“那姓庞的穷酸又粗鄙,极贪口腹之欲,又不学无术。不知主上看好他哪一点?”

  那护卫冷笑道:“先前庄园里这群,都是些什么人?犯了事,被四大名捕撵得跟狗似的,名声早臭大街了。唯有这个庞苟,听说跟冷血追命都能打个有来有往,往日也有个清白名声,只是得罪了无情才被撵出京来。留着这样的人,打起来有底气,真有个三长两短……”护卫抬手在颈边轻轻一划,压低声音道,“江湖里也不能一边倒说主上不对。”

  几个下属倒抽一口气。

  下属甲:“主上是要……”

  下属乙:“那无情已到扬州了吗?什么时候动手?”

  下属丙:“反正稽查需进庄园,进了庄园,可不就是案板上的肉。”

  下属丁:“毕竟是太傅爱徒……只怕事后,主上也要拿出几个人来顶罪……”

  护卫微微一笑,成竹在胸:“那庞苟不就是了。”

  几人相视一笑,各自散开,查吴家的去徽商会所,盯庞苟的满园子找人。

  一盏茶功夫后,墙角后有人绕出,四下里扫视一圈,又往花树深处丢了两块石子,惊起数只飞鸟。半晌再无声息,这人便大步奔走,追赶散去的那群护卫了。

  那花树深处正有一名少女蜷缩着,咬着唇屏着气,又静静等了一盏茶功夫,方慢慢站起身来,跳出花丛,理顺了衣裙,远远绕了两圈,方才回了客房。于是小半个园子的侍女都知道了,蒲黄丢了一只金丁香。

  

  徽商会所里,无情接过白可儿呈上的方胜。这方胜乃是一副布料叠成,角上嵌了一只小小的金丁香,庞苟就是用这枚金丁香,将方胜钉在了栏杆缝隙里。布料薄如蝉翼,无情拆得很慢,很仔细。这副布料似是撕开的半副衣裳,上面用眉笔细细画着飞云庄园的地形,围墙、房屋、道路并一些机关阵法皆有标明,唯有当中撷星楼的位置留着一片空白。

  接下来数日,徽商会所外多了几处新摊,吴家小少爷马车过处也总有人假作无意地跟从窥探。小少爷身子荏弱,却爱游玩,或寻幽览胜,或画舫听歌,不数日将扬州游过大半。虽出入必有马车,上山必乘滑竿,行走时必有侍童搀扶,但终归是会走的。那庞苟出门也有人暗中跟随,连日来尽往各处酒楼食肆流连,并不曾与吴家小少爷再见。

  王奉圣每日听听回报,逐渐将心放宽。

  飞云庄暗探每日街上乱跑,无情却已趁夜悄悄摸进了客房。

  

  这天夜里,蒲黄贴着床铺外缘侧卧,正在半梦半醒里,忽然惊醒。眼未完全张开,已拧身落地,双腿连出,踢出七八下。

  腿腿落空。

  接着颈边一凉,有尖锐的细风贴着血脉而过,刺入床帐。

  蒲黄不敢动了。

  段位差太远,挣扎也无益。来人若要杀他,只在抬手之间。

  那是个黑衣蒙面的男子,自来熟般在床脚趺坐,一双眼亮如星子。

  庞苟打着哈欠爬起来,低声打着招呼:“大捕头来啦。”

  

  床帐低垂,蒲黄睁着眼在床沿边上辗转反侧,轻微而压抑的低声喘**息着,偶尔泄露一星半点 呻**吟,似痛苦又似愉悦。

  床铺内侧,两个男人在黑暗里比比划划交流着信息。

  更鼓打过三下,床内侧已空无一人,唯剩蒲黄一边关注着窗外的动静,一边继续低低喘**息着。

  

  无情和庞苟已经绕着撷星楼外的院墙转过一周。撷星楼外的院墙颇高,唯一的大门紧锁,门里门外明的暗的护卫无数。无情隐身在院墙西北的视线死角里,朝庞苟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轻身一纵,竟飘在了半空。庞苟转动视线警戒四周,又忍不住仰头去看半空里浮着的黑衣身影,要不是时机不对,简直想吹声口哨。

  无情在半空里撑不了很久,快速观察了一番就飘然落下,片叶不惊。

  “里面没有花木,地上太湖石摆的是简易迷阵,地下另有机关,有些看得出,有些一时看不出。”无情无内力,不能传音,只凑在庞苟耳边几乎用气声在解说,“墙头无机关,等这队护卫过去后马上进去,动作要快,跟我落脚,一步不可错。”

  墙里护卫疾步而行,武器和甲胄碰撞的声音在夜里十分明晰。庞苟明白撷星楼为啥不让进了,这里面的护卫,装备比禁军还齐全。

  庞苟调整了下姿势,细数护卫队的步数,二十七步后,无情忽然打了个手势,而后一阵风般上了院墙。庞苟展臂跃起,小心控制着力道落在墙头,恰踩在无情让出来的地方,无情已经轻飘飘掠出去,在一块太湖石边翻掌按了下,半空转了方向,纵身跃往另一块太湖石。

  无情如一缕轻烟般在太湖石间穿梭,庞苟紧跟其后一步不错,转瞬之间,两人已在撷星楼下阴影里隐身。

  撷星楼高十丈,一丈一层,重檐飞角,上挂铁马铜铃,若有人从楼外爬上去,势必要碰到铁马,发出声音。

  庞苟看着无情等他吩咐,眼里甚至是兴致勃勃的。无情以暗器轻功机关纵横江湖,暗器他在京郊官道上见识过了,轻功刚刚也看到了,如今便要领略一下这独步武林的机关术。

  

  三十八枚铜钱自然买不到庞苟来飞云庄园中潜伏探查,甚至舍了面子和一身衣裳。庞苟会来此处,本就是为了无情。

  四大名捕中,庞苟最先认识的是冷血,关系最好的却是追命。追命嗜酒,庞苟嗜肉,庞苟爱看美人,追命爱夸师兄。庞苟爱美,美食美酒饱腹,美景美人悦目,尤其是美人,不拘男女,无论老少,凡有可爱可赏之处,令人见之忘俗者,皆要细细品鉴一番,也不做什么,单纯饱个眼福。当年初识冷血,便是因他身条精壮,气质彪悍,跟着看了二里路,不打不相识。后来又见过铁手,那是个动动手能分山断水的人物,不动时却诗书气华。就连不修边幅的追命,也是细腰长腿,大好身姿。被这三个人异口同声盛赞的那位暗器轻功无双,风华绝代的大师兄,又该是怎样的。

  无情能感到庞苟的目光在身上流连,心下有几分无奈。这人贪财好色,偏又做得光明正大,让人讨厌不起来。

  又等一拨护卫巡过,无情敛息凝神,弹指飞针。那针擦着二层檐角过去,划过个半圆,一头扎在第五块铁马上,发出细微一声铮鸣。这声音低微,巡卫们并未察觉,却见二楼两人推窗而出,一个去看铁马,一个张弓往暗器来处放箭。可无情这针是弯着走的,他照直线放箭,可就找错了。无情与庞苟恰循着这个空档闪身进楼。这个时间,楼中依旧灯火通明,数间房中还能听到细微的歌笑劝酒之声。二人躲在阴影中凝神细听,庞苟给无情打了个手势,在地上画了个图,点了几处。这楼里,除了那些护卫,另有几名高手潜藏,呼吸声平稳绵长。

  无情想了想,也在地上写了几笔,庞苟端详了下,却是让他回去。

  二人对瞪半晌,庞苟败下阵来,提气向楼外纵去,出门时往二楼击出一缕指风,带起两三铜铃铁马叮当碎响,自己却往来时路狂奔,沿着先前无情走过的路线纵跃而出,翻墙走了。

  楼上楼下护卫们一时哗然,两队巡卫去追,然那片地上机关密布,便是护卫们也要绕路而追,倒是三层楼上窗扇一响,有人越窗而出,大鹏展翅般落下,在太湖石间左拐右绕,紧跟庞苟身后追了出去。

  一片混乱中,无人发现还有一条身影,已趁乱上了四层。

  

  庞苟跑得一溜子快,在庄园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扎,将三楼跃下的汉子甩得远远,绕大圈往围墙旁留了点印子,最后绕回客房。客房院外已有扰攘之声,蒲黄坐在床沿伸着脖子往窗外看,口里还在轻**喘,见庞苟进来,一把拖上床,蒙头盖了被子,三两下帮庞苟除去夜行衣,一股脑塞在褥子下,又褪去上衣,散开头发。两人在被子里一通忙活,门外已经传来砸门声,庞苟趿拉着鞋开了门,杀气横溢:“三更半夜!号什么丧!”

  带队搜检的被他杀气一激,险些抽出刀来,还是身后一个幕僚排众上前,赔礼道:“有人夜闯撷星楼,被发现后,逃至客房,不知庞大侠可听到动静?”

  庞苟冷笑道:“你这状态听个动静试试!”他裤子没提好,裆下湿了一痕,上衣胡乱披着,正是最要紧时候被打断了。

  幕僚先就放下半截心,连连作揖:“职责所在,庞大侠容我等进门一叙?”

  客房中处处院落俱被惊动,有人默不作声,有人扯着嗓子叫骂,庞苟迟疑片刻,终于让开门口,向那幕僚冷冰冰道:“就你自己进来!”

  幕僚朝身后护卫们打个手势,自提了袍角进门,绕过外间进了卧室,蒲黄拥被半倚着床头,两条白生生的手臂露在外面,肩头尚有一抹红痕未褪,一双眼睛咕噜噜转着,也不怕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甜气息,乃是飞云庄里常用的助兴香。庞苟黑着脸跟在后面,恶声恶气:“看完没,看过就快走!”

  幕僚连称打扰,转身出门带队走了。出了院门,却并不走远,驻足又等了片刻。

  房中庞苟甩脱上衣,一头扎进床帐里,木床吱呀轻响,蒲黄低声娇笑。

  队末落下的一名护卫从房后绕出,翻墙追上院外的幕僚,点了点头。

  

  蒲黄自顾自轻笑,庞苟匆忙穿好衣裳,裆上方才被蒲黄抹了一点口涎,穿在身上别别扭扭。两人在暗室中对坐,将近破晓时,隐约又听到扰攘之声自撷星楼方向传来,末后大半个庄园都乱了起来。

  庞苟吁口气,倒回床上。蒲黄依然拥被而坐,低声问道:“你不担心么?”

  庞苟望着床帐哼道:“挺担心王奉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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