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的点心铺子

是我的刀子不够快,还是他家的墙皮不够甜?

宿州石(四)

  冷血腾身而起,直冲后院,剑光一闪,劈断一根竹竿,将前段枝叶削去,双手持着往池水中试探。池水浑浊,若将石头横放,一时肉眼难以察觉也是有的。但竹竿半丈长,池塘二丈方,若那块白石真的被沉在此处,断无试探不到的道理。冷血连戳十几下,一无所获。

  冷血抬眼看了看天光,略有踌躇:“天色不早,飞四回转客栈,怕是要露馅的。我虽不怕与州府撕破脸,但尚要借他们人手一用,不好今日就一拍两散。且先回,你可有稳妥地方,入夜再去寻你。”

  佟骏盯着池水发呆,听闻此言,忙抬头道:“客栈往东二里有草王屯,入村头一户,门前有枣树的院子便是。是我暂住之处,极清净的。”

  冷血颔首应下,顿了顿又道:“傅赭此人,才平智庸,胆子又小。想拿你顶缸以平朱勔之怒是有的,若说专门设计此案,他没这个魄力。此事怕另有主使,且宁耐些。这两日,我想法子带你去见见家人……”

  佟骏咬唇不语,绕开池塘,借竹竿之力翻墙出去了。

  

  冷血回到客栈,伪作梦醒,寻了两本闲书,捏着坐在房里发了半日呆,夜里又早早睡了。

  飞四竟入夜不曾出城,未能赶回客栈。

  

  冷血等着漏下二刻,翻身而起,越窗而去,径往草王屯而去。一路潜匿踪迹,悄无声息。

  草王屯颇近,不多时便到,冷血翻入头一户院落,往窗上弹指轻叩,果然窗扇一开,佟骏探了探头。

  这是寻常村中独进小院,是村落最东,离西户不远,两人不敢高声说话,只引冷血往屋中坐了。佟骏也是老江湖了,见冷血来了也不曾燃灯,但桌上茶水正沸,似已坐等了半夜。

  两人借着风炉那点亮光将对而坐,冷血往房中四下一扫,房间虽小,陈设简陋,倒收拾得齐整。“是你以前备下的房产?”

  “不是。”佟骏摸黑点着茶,“是姨娘以前的家。”

  此处茶具不全,只草草冲泡了些,颜色宛如汤药,喝在嘴里也如汤药般涩。

  “也没什么好茶,将就解渴吧。”佟骏道。

  冷血抬头看过去,佟骏又恢复了妇人装束,一身青衣,青帕包头,几乎融进了黑暗里。她在火光下微垂着头,竟显得有些拘谨木讷。冷血虽不如大师兄那般长于相人,却也熟知查案,对比一个人的经历与神情,乃是分辨证词真假的最基本手段。比如这种拘谨木讷,便不该出现于一个自幼习武常年江湖行走的人面上,哪怕是个女子假扮。既不是自己养成,多半便是模仿,佟骏身旁无甚亲近女性,算来也只有她母亲、贺姨娘和侍女阿嫣。

  “你与贺姨娘感情很好?”冷血问道。

  佟骏捧盏在手,却并不喝,只借氤氲雾气挡了眉眼:“我的外祖,也在镖局中行走,很早与祖父定了亲,母亲身体健壮,也略会些拳脚,虽然家资不富,嫁来时也带了许多嫁妆。后来外祖和祖父前后脚过世,父亲又得了前辈赐下掌法,在镖局里渐渐有了名头。我家原本在城中东里居住,父亲嫌院落狭窄,无法练习掌法,是母亲变卖嫁妆帮他修了佟家大宅。父亲的掌法越练越好,名头越来越大,后来更是离了镖局,开始帮官府缉拿盗匪换取花红。可是他们两个,也吵得越来越厉害。”

  她一篇话答非所问,冷血却也不打断她,只将药汤子般的茶一饮而尽,正襟危坐,静静倾听。

  “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儿,父亲想要儿子,逼着母亲筹钱替他买妾,母亲不肯,两人吵得天翻地覆。后来我才知道,也不全是儿子的事儿,父亲发达了,嫌母亲习过武,脾气直爽,没有女子的柔顺。最后两人各退一步,雇了个妾,约定以生子为限,放还父母家。这妾,便是贺姨娘了。”

  “贺姨娘是草王屯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父母原打算着将女儿典出来两年,生了孩子放回家,青春尚在,或嫁或卖再说,谁知跟了我父十几年,也不曾怀过一儿半女,自然也不得归家。她毕竟是良家子,行动自由些,我幼时曾跟她来过草王屯几次,小住过些时日。她家得了姨娘典身钱,日子也过得齐整了些,这屋子就是那时修的。后来……姨娘没了,她家里也遭了时疫,死得净光。”佟骏说到这里,冷笑一声,眼角似有亮光一闪而过。

  “姨娘进门后,母亲的身体就渐渐坏了下去,最后竟至缠绵病榻,大夫说不上什么毛病,只叫养着。母亲顾不得我,只能交给姨娘看管。我那时……有五岁了?听姨娘说,那时我就喜欢偷偷看父亲练掌,跟着比划。”她说着自嘲般笑了笑,“又过了两年,父亲的儿子也没踪影,膝下还是只有我一个,只得正式将掌法传我。为此他和我母亲又吵了一架。”

  “母亲自己因习武遭了夫婿厌弃,便将心思拱进了牛角尖,又兼病得久了,越发古怪,死都不许我习武,竟要我秉承闺训,勤习针黹,将来嫁个富贵人家。父亲一面觉得我有习练掌法的天分,一面又觉得联姻是个好法子,两人合计之下,买了个和我年纪仿佛的女孩子,充作替身,便是阿嫣了,又将我扮成小子,以远房族侄的名义养在家里。因着阿嫣这样的身份,我家家法尤其严厉,阿嫣几乎一步不许出房。只有我换回女装时,她才能换回侍女装束,跟我在院子里走走。若是父亲不在家,我便偷偷带她往后园散散心。”

  “母亲死在我及笄那年,据说是和父亲再次激烈争吵之后,将自己活活气死了。起因是,她要为我早早议婚发嫁。但佟骏刚刚踏入江湖,如何肯被锁进笼子。佟汝林又怎舍得一个上好的帮手?”

  冷血听到佟骏直呼父亲名讳,心中微凛。茶炉中炭火将尽,半死不活地映出佟骏苍白的脸,竟有些癫狂之意。

  “直到佟骏在江湖里闯荡多年,才渐渐忆起母亲的病情、死状。冷捕头,她是被人毒杀的,长年累月,一点一点,毒杀的。”

  “而佟汝林,早年受过重伤,早已失了生育能力,他明知此事,却仍存妄想,活活将贺姨娘拖死在身边。”

  佟骏言毕,将最后一碗茶轻轻酹于地上,半晌无语。

  “你既知母亲死因,为何不曾告发佟汝林?”冷血突然出声,打断了佟骏的沉默。

  佟骏抬眼看了看冷血:“证据呢?此事乃母亲去后多年,我猜测所得,寻访当年母亲身边的侍女、看诊的大夫,离乡的离乡,离世的离世——若非如此,我还不能就此笃定母亲之病有因。若要寻得证据,除却开棺验尸,连年走镖,外祖与舅舅相继离世,母亲已无亲人,我以女告父,要开母亲之棺,四捕头当知是个什么下场。问个狂悖,当堂打死不为过!”

  冷血张了张口,又抿紧了唇。大宋以孝治天下,佟骏的预想确然可能。

  静默片刻,皱眉再问:“你可曾开过棺?”

  佟骏颤了颤,险些将茶盏摔在地上,良久方答:“不曾……我,我怕……”

  怕只是自己妄加猜疑,而令亡者不安;更怕猜测成真,无法直面生父。一边是父,一边是母,左右为难。

  “且……母亲故去那年,病得厉害,每次相见,以死相逼要我嫁人,几近疯癫……”佟骏说着,握住了自己右腕,仿佛还能忆起母亲冰冷干枯的手爪,死死箍着腕子的触感,“她病逝时,我……我虽然伤感,却也、却也……”

  “松了口气?”冷血问。

  佟骏将头深深埋下去,羞愧无以自持。

  “她为你择了哪家?你不愿嫁?”冷血问道。

  “府衙一户吏员,为三子择妻。他家世代为吏,规矩大得很,嫁了去,莫说江湖行走,想再练拳掌也是不能够。”

  “你有没有想过,她或已知道自己中毒濒死,怕佟汝林对你下手,所以急着令你出嫁。这户人家世代为吏,位不高而权重,以佟汝林当日地位,算是高嫁不算高攀,既护得住你,又不至令你委屈。你嫁的是三子,日后是要分家单过的,熬到自己掌了家,过日子便松快了。”冷血语速不疾不徐,声调不高不低,抽丝剥茧,将过往的可能真相一一摊开在佟骏面前,“这已是她身为母亲,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佟骏嘴唇哆嗦了两下,眼里扑簌簌掉下泪来,她整个人都发着抖,突然双手掩面,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悲鸣。

  

  便是这一掩面的功夫,变起顷刻,数声尖厉的呼啸由远而近,瞬间破门而入,竟是几支长箭!

  冷血长身而起,剑已在手,连点数下,将几支箭尽皆挑落。那木门不堪重击,已然四分五裂,外面影影绰绰站了十几人,弓上弦,刀在手。冷血左手将面前木桌一掀,红泥茶炉打着旋儿飞出去,这是房中唯一一点火源,抛了出去,屋中就陷入一片昏暗。第二波箭失了目标,有的钉在了墙上,有的飞上了房顶,寥寥三四支进了门,被丢出去的木桌全部挡下。

  佟骏从破门时起,掩面的手就不曾放下,就着这个姿势将包头的帕子往下一拉,掩了半张脸,一手将后窗推开,一手拎了个竹枕向外一掷。破风声疾响,又是数支箭飞来,将竹枕攒成个刺猬。佟骏眼疾手快将窗扇向下一阖,只听“噼啪”数响,三四支箭头穿破窗纸飞了进来,被佟骏一一劈落。

  “房前房后都有人守着,这边来!”佟骏急急道,双掌按上房间的东墙,双掌劲力一吐即收,墙上渣土“扑簌簌”落了一地,无声无息塌了下去。身后风声更急,又是十几支长箭穿入。冷血跟着佟骏从墙洞穿出,卧室墙外竟是厨房。

  佟骏往厨房墙根处揭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地窖。

  佟骏难得说话一溜子快,“这房子在村口,离山不远,委屈四捕头在此处稍避,我去将人引开!”

  冷血原以为她这房中还有地道,谁知竟是这么个打算,一把揪了佟骏衣领,愠道:“你说什么?!”

  “这是姨娘家,他们必是冲我来的!见我出去定然追击,山里的路我熟,他们追不上我……”佟骏急得跺脚。

  冷血干脆利落地喝道:“闭嘴!”拎着人向下一压,破空声连响,利箭已追着声音往厨房来了。

  冷血的眼睛在黑暗里灼灼闪光,亮得吓人。佟骏不知是否出现了幻觉,甚而觉得那眸子幽幽泛了点绿,令她自灵魂深处颤抖起来,立时息了声。

  房中安静下来,只听得到箭支破空声,两人呼吸声。渐渐呼吸声也只剩了一个,冷血的呼吸、心跳、脉搏似乎都消失在了黑暗中。佟骏眨了眨眼,若非这人还拎着自己的领子,她几乎要以为屋里已无他人。

  贺家耕织之家,房子不过干草泥胚,几支箭已经穿过了墙壁,露出簇尖来,再射两轮,房子不穿也要塌了。

  冷血混若不觉,只凝神听着箭支的破空声。这群人不知什么来头,一言不发只是放箭。

  冷血突然压低声音道:“房前有人指挥,轮流放箭,不留间隙;后窗无人指挥,顺序已经乱了,现在两次攒射之间空了两息。等下冲出去,我断后,你带路,迅速入山。”

  佟骏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头。

  冷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弯腰将灶下的干柴引燃,一根一根四处抛撒。佟骏惊道:“这里虽是村口,但院落之间距离不远,万一连烧,怕半个村都止不住!”

  冷血点头道:“不错,所以等下我喊‘动手’,你立即用最大气力将东墙打破,莫用四层的阴力,用碎碑掌头三层的发力,有多么大声势打多么大声势。”

  墙一倒,房子塌下来,自然压小了火势,无法牵连邻居。

  佟骏心中明悟,连忙应了,立在东墙边暗蓄内力。

  泥草胚房燃得极快,不多时火势烧穿了房顶茅草,远远传来村人惊呼,并有鸣锣示警:“走水了!走水了!”

  外面攒射的弓手也迟疑了片刻。冷血要的就是这片刻空隙,厉喝:“动手!”

  “轰隆”一声,大块泥墙碎块带着烟火飞尘直冲出去,两道人影跟着疾飞掠出,房前房后的弓手被烟尘火气迷了眼,一耽搁的功夫,两人已扑出村外,向着山林逸去。弓手们醒悟过来,长箭缀着二人身影疾追。冷血宛如脑后生眼一般,一把长剑左挑右挡,将追来的箭支尽皆打落;佟骏道路极熟,踩着小路上了山。两人身法极快,一头钻进山林里,再想射箭,可瞄不到人了。

  屋外的指挥者终于忍不住出了声,气急败坏地呵斥道:“愣什么!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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