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的点心铺子

是我的刀子不够快,还是他家的墙皮不够甜?

海哥生贺2

筹算

3

三日前,杨和自外地贩货归来,遍寻不见妻子陈氏,最后竟在井中发现陈氏的尸体。杨和悲怒之下,纠结邻里,将李九章扭送山阳县衙。

山阳县仵作检得陈氏颈有勒痕,确系为人杀害。李九章却道自己三日未出房门,并未杀人。山阳县不能决断,将案件嫌犯递解于楚州府。

无情挑了挑眉道:“转运司有监察之权,山阳县将案子递解州府,已是看徐大人的面子了罢?徐大人既插了手,怎便半途而废?”

州府仵作复检,言报案时陈氏已亡故四日,李九章曾于那一日出过门,左右邻里是看见了的。李九章自言当日去了市集,遇人托他整理账目,还请了一顿酒席。

“知府刘奇便问是谁,李九章说,不记得了。”洪连苦笑道:“再问当日在哪家吃的酒席,他想了半天,说出一个店名,我托兄弟们找遍楚州方圆百里所有市集,也不曾找到这么一家店。刘知府认为他存心戏弄,命打了一顿,押在牢里;徐大人闻说也动了怒,勒令转运司上下不得再管李九章的事。”

若是存心说谎,大可编得圆些,李九章这辩解可谓十分敷衍,徐转运使赔了面子,得了这么个结果,难怪要动怒。

“陈氏落井有几日?”无情问。

“仵作也看不准,但总有二三日了。”

“李九章三日未出家门,莫非就不用水么?井里明晃晃一个人,他便不曾看到?”

洪连见问这个,吁了口气道:“哦,九章这孩子有个习惯。一动算筹,寝食俱废。他房中有一口大缸,可存三五日用水,每次买十斤炊饼,屯一缸水,关门筹算,任是天塌地陷,都不会出来。”说着走去账房一角,打开一扇小窗,敲了敲窗外的木台子:“他来理账时,谁都不许进,食水都搁在这儿,有时动过,有时不动,下一顿径直换新的即可。”又把门后一处小隔断打开,这隔断另有一门通向外面,洪连含糊道:“这里就……做……盥洗之用。”

无情度他话中之意,若李九章在此,那处恐怕就搁一恭桶做个净房。

 

无情将手里的账本理了理,道:“我要见见李九章,不可向他透露我的来历。”

无情的语气清淡,眼帘微微一抬,盯住了洪连。洪连全身汗毛一炸,笔直站好,连连应是。

 

李九章关在州府大牢里。洪连使了钱,狱卒由着无情跟进来,虽然好奇,倒也没多话。将人领至最里头一间囚室,吆喝了一声:“李九章!你叔来看你了!”

因着洪连打点,李九章有间单独的囚室,铺了新的稻草和被褥。无情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撅着pi股在地上爬来爬去。

李九章把囚室地面收拾出一片,硬实点的稻草杆子挑了一把,摆了一地,一边爬,一边把草杆子添添减减、左右挪移,嘴里念念有词。因着刚挨过板子,爬动时不大利索,衣角偶尔拂乱草杆,他就低低骂一声,转回去摆正。他摆弄得十分投入,对狱卒的吆喝充耳不闻。

洪连提高声音也喊了两遍:“九章!李九章!”

李九章无动于衷。

狱卒嗤笑一声:“洪老哥,非是我们昧了钱不看顾。他总这么神叨叨的,吃饭也叫不应,每回需得这么着——”说着提起脚来,往囚室栏杆上狠狠一踹,暴喝道:“李九章!过堂了!”

李九章一哆嗦,手里的草杆落了一地,惶恐地扶着地爬起来,动作时扯到了伤处,没忍住“哎呦”了一声。

无情安静坐在他的轮椅上,冷眼打量着李九章。

李九章年十九,身量颇高,人极瘦,一头乱发拿根竹簪子挽了,五官倒也端正,只是不精神,似个宿醉的酒鬼,看人时眼神都是飘的。

李九章哆哆嗦嗦站好,定了定神,看见了洪连,松了口气,扒着栏杆塌下腰去:“洪叔哎,可吓死我了。你咋来了也不吭声呢。”——他上次过堂挨了板子,现下极怕听见这俩字。

洪连被他气死,指着鼻子骂他:“我没吭声?便是打个雷你听得见么!有时间摆弄草棒,不如好好想想在哪里见的人!方圆百里市集都翻遍,也没找着‘一枝春’!”

李九章挠挠头,却道:“洪叔跟大人说个情,将那匣铜筹子还我罢,草棒太轻,总是乱跑。”

洪连冷笑道:“你先想想自家事罢,若寻不着证人,拿你给陈氏抵了命,金筹子银筹子又有什么用!”

李九章叹口气道:“我去的是北集,酒楼名字实是不记得了,只觉心里模模糊糊有个‘一枝春’的字样。并那托付人的面目,也没往心里去,想着账目算完,他总要来寻我拿个结果的,他识得我就是了。”

洪连气道:“那些账目刘知府已派人查验,都是些陈年旧账,谁来寻你算这个。也就你这个傻子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啊。”李九章站累了,顺着栏杆歪着pi股坐到了地上:“那些账分属三四年,都混成一处了,我给理出来了。万一人家就要这个呢……”他声音减低,抬袖子抹了把脸道:“洪叔,为着我,你连日花钱受累……事已至此,生死由天罢,别为我再惹徐大人不高兴。”

洪连嘴角翕翕,一时说不出话来,李九章已打算掉头回去摆弄他的草杆。

无情便在此时说了话:“李九章,你在推算转运司下半月账目?”这是个问句,语气却是笃定。

李九章扶着地往回爬,口里兴致勃勃回答:“横竖无事,推算来看看,月底核验,若能对上八成,这算式就能定下来。往后年初大计,预算一年赋税,都可用它。”

无情道:“只核算半月,如何能作准。”

李九章把几根草杆做的算筹拢在手里,发愁道:“按说是该多些年月的账目核验,只现在牢里,往哪里去看账目呢?”

无情又道:“李九章,我有一大笔账目,想交由你核算。”

李九章扭过头来,张大了眼问:“有多大?”他看着无情,神色有些愣怔,竟是刚刚发现牢里还有一人。

无情操纵轮椅往前,直顶在栏杆上。李九章连忙爬回来,抓着栏杆站起来些,将脑袋凑在无情跟前。

无情微微俯身,在他耳畔说了一句。

李九章整个呆住了,呆了两三息的功夫,突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好好好!!如何算?您能将账目带来牢中么?”

无情摇头道:“你每往淮南东路转运司总账,还不知他们的规矩?那些账目怎可出司?”

李九章急道:“那、那如何……”

无情道:“所以,你总要先从这里出去。”

李九章双手抱了头,慢慢蹲下去,眼珠在眶子里乱七八糟打着转,有半盏茶的功夫,蓦然道:“那处酒楼高约两丈,在二楼……二楼……推窗可见运河一线。”他抬起头,殷切地盯住无情,又来回看着洪连并狱卒:“这、这样……能成么?”

无情颔首道:“可。”

 

4

洪连小跑着跟在无情身后,气喘吁吁问:“成大人,真的不用叫上几个弟兄?北集上两丈高的楼也有近十座呢。”

无情控制着轮椅跑动的方向,悠然回答:“不必。”

出了府狱,无情要亲赴北集查看,洪连提议找顶轿子来,被断然否决。接着这轮椅就咕噜噜自己跑了起来。

——自转运司到府衙,这椅子虽然也会跑,却只是慢悠悠的。现在洪连十分后悔,没找头牲口骑着。

他们说话功夫,北集已在眼前。无情抬手指向北方连绵的丘陵道:“在北集看运河,恰被丘陵遮住,只有东边丘陵渐低,才能看到。李九章说二楼推窗看到运河一线,按酒楼位置与窗高,大概推算一下,需要查看的也就两三座。”

无情说着,轮椅不停,笔直驶入市集,目不斜视地路过了两座高楼。

洪连有听没懂,一时觉得这位高深莫测的成大人与他那不靠谱的世侄像了八分,中心惴惴,不知是否真能找到那个“一枝春”。

一直驶到市集偏东的位置,无情放慢速度,左顾右盼起来:“这家‘吉利老店’,等下需上楼一看;这家‘仙客来’、这家‘冷香斋’……”

无情停在冷香斋前,仰头盯了一会儿酒招,突然失笑道:“原来是这里。”

洪连直到上了二楼,坐下来,仍是一头雾水。他不解的事有二:一是无情的轮椅,除了会自己跑路,竟还能上楼梯;二是,李九章怎么就能把冷香斋记成了一枝春?

此时将近申时,二楼没几桌人,他们拣个临窗的座头望出去,果见一线运河,在阳光下粼粼生辉。

冷香斋之所以叫冷香斋,是因为梅花酿极好。因不是饭点,洪连点了几个凉菜下酒,把掌柜找来说话。

“哦!李九章啊,来过,初七那日,他在这里吃了一桌酒菜,包了十斤炊饼走的。”这一带商铺都时常请李九章总账,掌柜也与他相熟。“同行的是个三十多的汉子,中等身材,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了,临走关了酒菜钱。面目……没有印象。”

小二也道:“那客官戴了顶范阳笠,檐压得低,一直扭头望着窗外,不曾看清面目。短打扮,衣襟袖口露出来一片青色纹身。”

洪连还想再问,无情却道已经够了。

七八天前的事情了,掌柜和小二未必记得多少。这人明摆着藏头露尾,应是针对李九章布的个圈套。这案子在无情眼里破绽百出,想给李九章伸冤,有得是地方着手。

至于冷香斋怎么变成的一枝春……

“冷香斋得名于梅花酿,范蔚宗(注1)之后,人多以‘一枝春’代指梅花,李九章只是记得店名和梅花相关罢了。”无情啜了一口梅花酿,只觉香气太浮,酒意不足,皱了皱眉搁在一旁。

这样的酒,三师弟恐怕不会喜欢。

 

他们赶在下衙前回了楚州,无情寻到徐奇,直言要接手这桩案子。

刘奇恼将起来:“成捕头此行乃是巡检转运司,需不是巡检州府!手莫要伸太长!”

无情淡淡回他:“李九章总/理淮南东路转运司账目二年有余,此人的事,正在成某职责之内。”

“何况,转运司有监察之职,成某奉陛下御命而来,见冤案不能视而不见。”他说着,从怀里捧出平乱玦,托在掌心,亮在刘奇眼前。

刘奇咬牙对着平乱玦拱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圣人之托不可轻忽,成大人当谨慎行事才好,若是贸然接手,又不能理出个长短,本府也总得给圣人提个醒不是?”

无情恭恭敬敬托着平乱玦回道:“固当如此。且知府大人之倾力相助,事后下官也会向圣人如实奏禀。”

刘奇被这少年不轻不重的语气刺了几下,脸上阴晴不定。两人对视了七八息,刘奇笑道:“成捕头客气,此乃本府分内。”因吩咐主簿取卷宗来移交。

李九章是转运司的人,徐长春虽然不喜他,也不喜转运司被下了面子。这案子搁府衙里是个烫手山芋,他自己也无头绪,不如丢给这个少年,诸葛太傅总该记自己个人情。

刘奇心里转了个大弯,回头便吩咐幕僚们袖手旁观,不拖后腿,可也犯不上给诸葛带孩子。那些积年老吏油滑狠辣,且看那少年能不能摁得服。

 

洪连本就是拨给无情的,如今又是为着李九章的事,越发将别的都推了,一心一意跟住无情奔走。无情一页一页研究卷宗,他就恭恭敬敬旁边立着;无情合了卷宗,他忙躬身问去往何处。

“先验尸。”无情答。

陈氏的尸身寄放在义庄。杨和几次想将尸身收敛下葬,都因案子未结被驳回。杨和便使了钱,送了口薄棺,央义庄的人先将陈氏收敛了。

棺盖一开,臭不可闻。

陈氏已死了七八日,又在井中泡过,尸身肿胀,面黑眼突,腹部膨隆,几乎绷开寿衣。

无情燃了苍术、皂角,在口鼻双手上缠了布巾,命将尸身抬出棺材,搁在尸台上解脱衣服细细翻检。

洪连被熏得泪水涟涟,几欲作呕,不敢近前;义庄的看守早已窜出去,不知躲去了哪里。

无情白衣胜雪,斯文俊秀,洪连万想不到他会亲手验尸,眼见他翻看眼睑,扒开口鼻,细探骨骼,连阴户都查看一番。正面看完,翻过去看背面,背面看完,又摸出把小刀挑开几处皮肉细看。

这一场尸检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半途中州府仵作李大年冲了进来,刚一张口,被一枚透骨钉簪在了发髻里。

“肃静。”无情头也不抬,冷冷叱道。

李大年僵立门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是不敢乱动,安安静静站到尸检结束。

无情收敛了尸体,盖好棺盖,仔细净了手,向洪连道:“寻个说话的地方,我向这位李行人有事请教。”

 

义庄清净得很,给李大年报信的看守战战兢兢清出一间净室,请他们进去说话。茶是没有的,此时也无人有心思喝茶。

无情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人时几乎能剥皮剔骨。李大年像只被蛇盯住的青蛙一动不动,满头冷汗硬是不敢擦拭。

“收了杨和多少钱?”无情问。

李大年吓得差点跳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

无情冷声道:“卷宗里验尸单子敷衍潦草,写得是陈氏颈有扼痕,溺水而亡。究竟陈氏是扼颈致死而后抛尸?还是扼颈未死溺水而亡?陈氏身上多处殴打伤痕,脑后有血肿为何不曾提及?陈氏曾经产育,为何不写于尸格?!李行人若是能力有限,便不该端这碗饭;若是贪赃,便不怕恢恢法网么?!”

李大年腿一软,噗通跪坐在地,几乎哭出来:“大、大、大人!小的万万不敢啊!那、那杨和说,自家婆娘性子贞洁,死后遭人翻看已是不忍,请小的验尸时略松泛点,有些不雅处,就……就……遮掩一二。小的可怜他丧妻,又感慨他对娘子一番心意,不合吃了他一顿酒……小的虽然糊涂,贪赃枉法之事万万不敢的啊!”

注1:即范晔咏梅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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